第二天我送梁杉去东站,她说人多不好意思抱我,只是拉了拉我的手告别。我给了她300块钱,她推辞不要。我骗她说这是申明特批的,是她工作两周应得的报酬,而且是人生第一份工资,梁杉才勉强收下。我看着她坐的车远去,给她发短信,“媳妇,我很快去找你!”梁杉很久才回复我说好,她等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起早贪黑,一一清点核对烟酒和桌椅。圆圆被调去客服部帮忙,她说舍不得我,可能我过年回来她就辞职了,我抱了抱她说“松哥一直是你哥哥,保持联系。”
看着我这一年多里辛苦经营的一切,既将被摧毁,尘封,改变……我心里难言的酸楚,甚至热泪盈眶,无限憾恨。其实,在我二十年的生命历程中,有数不清的人和事,我曾为之倾尽全力,赋予重望,最终或失之交臂,一败涂地;或鸡飞蛋打,一无所获。
人类最大的缺点不是情感,而是本能和欲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想要做到无欲无求,谈何容易。
18号一早,我带着行李去见程平。程平的小弟告诉我他去市里,要中午回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心里盘算着我要带给梁杉的惊喜。
程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2点左右,我答应帮他做事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他对于整个局面的掌控胸有成竹。
我问他,我具体要做什么。程平摆摆手说,让我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他会再通知我。我有些生气,“既然这样,你早说呗,让老子等这么久!”
程平阴阴地笑着,扔给我一张电话卡,“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杨松,感情可不是你生命里的主题,你悠着点,不然你这辈子就得栽在女人手里……万劫不复……”
我完全顾不得他的忠告,急忙把手机卡换掉,匆匆忙忙赶去车站,等我到省城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了。
整整一天滴水未进,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去梁杉学校的末班公交车上,拥挤闷热的车厢里混杂着难闻的汽油味,我几度忍不住作呕,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我又万分激动。
我给梁杉打电话确认她在学校,梁杉问我在哪里?我骗她说我还在店里忙就挂断电话。
我在梁杉学校附近找了酒店打算把行李先放下,顺便整理一下自己。前台登记的人对我说,严禁未成年人开房。我把墨镜摘下来,“看清楚,我是成年人!”老子长得有那么嫩吗?再说这种地方来的未成年人还少吗?
登记处的老娘们打量了我一番,用她那刺耳的声音对我说,“身份证或者学生证?拿来登记。”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身份证还押在张龙那里,程平答应给我四年的自由,没有身份证我哪儿都去不了……
学生证我更不可能有,我假装翻包寻找无果。舔着脸对老娘们笑了笑“我好像没带证件,我多交100押金好不好?”
老娘们瞅了我好一会儿,才把钱收下。我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那些阴魂不散的噩梦一般的记忆卷土重来吞没了我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激情。
走在校园里,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和他们格格不入。同样的青葱岁月,我恐怕生生世世也没有机会像他们这样意气风发,憧憬未来了。
我能想象梁杉见到我的惊喜和期待,既然决定在一起,这一条情路多么艰辛,不到迫不得已,我定不能放手。
我给梁杉打电话说我在她的宿舍楼下,梁杉在电话那头尖叫着她马上下来。梁杉冲下来扑进我怀里,“杨松,我猜到你来了呢”
“那媳妇还不亲一个?”我抱起梁杉,“媳妇,才几天你又重了”
梁杉挣脱我,“我带你去吃饭吧!我一直在等你吃晚饭哦。”
我牵着梁杉,“媳妇,你咋这么聪明?我快饿死了……”梁杉冲我得意的笑道“女人的直觉你不懂的哦!”
我和梁杉在路边的小摊吃饭,“媳妇,我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你吃面,我喝汤!”梁杉神一样回复我,“我更喜欢喝汤,再说,一碗面吃不饱”。我白了她一眼,“能不能有点情调?”
梁杉说情调不能当饭吃,她的幸福就是吃饱饭,睡够觉。
和梁杉在一起,我能够抛开心里的痛苦和仇恨,只享受当下的简单幸福。我曾经一度觉得生无可恋,然而身上背负太多的责任无法推脱,地球离了谁都转,甚至越转越顺,但我做不到自私轻生,苟活能留下唯一的支撑。
我是梁杉的依靠,她是我活下去的希望。我没有身份证,几张银行卡一直被冻结,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我必须回去找程平。
我告诉梁杉我只能陪她一晚,梁杉决定不回宿舍。我坐在床上,梁杉抱着我的腰,娇小的身体缩在我怀里,看着她这样不顾一切的追随我,我下定决心,在这四年里,给她我力所能及的最大幸福。
我抱着梁杉安心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我们就要阔别一个月,梁杉满脸的不舍得,她掏出自己的银行卡,把密码写在我手上。“你用得着。小松,我会一直想着你,等你下次来看我。你要和我保持联系,为了我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小心。”
我最后抱了抱她,偷偷把卡放进她口袋里。跳上公交,我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来。梁杉发现了银行卡给我打电话,我按断,回了短信给她,媳妇,你也要为了我照顾好身体,我爱你。
我回到县城已经是夜里了,程平坐在办公室等着我。我推开门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报纸。
“来得比我料想得迟一点。被你的小媳妇缠着了吗?”程平的桌上放着我的身份证。
“你早知道我没有身份证,为什么?”我惊异程平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机,也许他会把我推入另一个深渊!
“因为我改变主意了。你明天和三虎一趟甘肃,那的一个工程下个月竣工,总包商受伤了,你去找他,他会收留你。”程平指了指我的身份证说。“老弟,好好干!”
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做会后悔,偏偏找不到力量坚持。譬如我曾经的梦想,譬如我对兰羽的爱,譬如我现在的复仇之路。
我逐渐了解程平的性格,他心思缜密,谋划多年处心积虑营造了一个庞大的局,他所图的绝不只是张龙那一点小小的势力。我曾经想过用正当的手段反抗张龙对我的欺压,但在官匪勾结,黑白不分的世道,我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有靠山,没有金钱,恐怕会死的更加惨不忍睹。
所以即便是被程平利用,我也是心甘情愿。可惜我满腔仇恨的根源并不是张龙,而是那个生而不养,求财卖子并给我留下这一生悲哀的和我骨肉相连的人。
去甘肃的途中,我试图向三虎打听程平的往事,可他这等宵小之辈所知甚少,他提供的信息没有什么价值。
我们在医院见到工程的负责人,我彻底被吓傻。如果之前我只是惊异于程平的心机,现在则是被深深震撼,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个魔鬼操纵着这许多人的命运。
躺着病床上截了肢的人竟是我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楚天。
我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楚天瞪大眼睛盯着我,泪水成行,他是哀叹我到底还是踏上了这条路。
我回头对三虎说,“楚天是我老朋友。我们想聊一聊。”三虎退出了病房,三虎身手了得,程平派他跟着我不单单为保护我,更多的是监视。
楚天狠狠捶了下床板,“杨松,为什么?为什么要回到这条路上?涛哥拼了性命也要还你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你为何辜负他?”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如果命运肯留我一条活路,我怎会愿意违背楚涛的遗愿……”我把回家后这些年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以及程平和那张照片的所有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楚天。楚天一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我已然对过去惨痛的经历麻木,除了心里迟迟放不下的怨恨。
楚天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叠资料给我。我们自榈镇分别后的这八年里,他跟着一个包工头一路干到今天这个位置,还依然受包工头的牵制。
我猜想程平这次的想要解决的就是楚天背后的那个人,他在调查楚天的背景时,顺藤摸瓜在榈镇搜到了楚涛房子里那张老照片,他意外发现照片里的三人之一竟是他去年偶遇的我。所以他顺理成章地开始策划这个巨大的阴谋,我们所有的人都只是他的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孰生孰死,皆由他一念决定。
我甚至怀疑楚天坠楼摔断腿不是单纯的意外。但我不敢把我的猜想告诉楚天,他放心把接下来所有的工作交给了我。我给程平打电话说我已经顺利接手,但我想要先把楚天送回故乡,我要保他周全,程平果断同意了。
我和楚天回到榈镇,十年的发展并没有改变这里愚昧和落后的风土人情。离开了这里就没有了恨,失去了楚涛就没有了爱,我对这个小镇已经毫无感情。
楚天的父母看到多年在外漂泊而今归来却断了半条腿的儿子,哭得歇斯底里,我已经承受不了这般哀哀欲绝的场面,势利的包商看在多年情分给了一定的抚恤。只怕再多的钱却买不回康健的躯体和完整的心。
村庄背靠后山涯壁,那里树木繁盛,我穿过曲折险陡的山路,来到丛林深处。苍白的月光照在孤零零的坟头上,风化的墓碑上仅有的两个字也已经模糊不清,身后一声声凄惨的蝉鸣带着阴森的寒气深深渗进骨髓,是撕心裂肺的疼。
小时候,我怕极了这样的黑暗,无助,孤独,软弱。现在,越是黑暗的地方越安全,足以掩盖我遍体鳞伤,分崩离析的灵魂。
我跪在碑前,点燃一小撮干草,噼里啪啦蹦起的火星灼伤了我的眼,流不出一滴眼泪。
“哥,我回来看你了。给你多烧点钱,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在下面做你想做的事。哥,对不起,我食言了。我不想再苟且偷生,这些年历尽坎坷,我再不相信世间的美好和转机……不会太久了,等我报了仇,还了债,我就去找你。天上人间,我们再也不能分开了。”我将带来的冥币一把全扔进火里,熊熊的火焰烧红了天,夜空里有一颗明亮的星,楚涛,是你在看着我吗?
漫天飞舞的灰烬带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回到八年前的榈镇。你带着楚天和我给镇里有钱的商家打杂,我们被坏人欺负蒙骗,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一天,楚天偷包子吃被抓住毒打,你像发了疯的狮子,抱着那个比你高大许多的男人一顿狂咬。晚上我们在废弃的烂尾楼里和西街的小混混们堵最后一场球,赌注是我们离开郑州的车票。你决定带着我浪迹天涯,闯一片天地。什么叫做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太天真太梦幻,老天爷都觉得可笑,所以他狠狠地教训了我们。
皮球贴着沙地噌一声弹起来飞出围墙,我从墙角的破洞钻出去捡球,你翻过墙来追我。墙外是宽大的马路,我抓住球的那一刻,一路绿灯疾驰而行的救护车撞飞了尾随我身后的你。那些残忍无情披着白大衣的眼镜蛇们没有停车,他们扬尘而去,在场的其他人皆抱头鼠窜。
我跑回来抱着你鲜血淋漓的头,楚天站在路口吼叫着救命,没有一辆车愿意这样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停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气息越来越弱,我喊不出声音,泪水模糊了双眼。
你的嘴里全是血,一张一合。你说小柏听话跟龙叔回家去,你说别怕你只是要变成一颗星星了,你说要我带着你的梦替你活下去,你说我回去了要好好学习拿着好大学的毕业证回来看你,你说我一定要过得幸福……你还说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只是你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你说我一定回去,这个家需要我。可是,楚涛,你知不知道,我,需要,你!
你的身体慢慢的冰冷,终于那辆救护车又回来,可是太晚太晚。我晕倒过去,感觉像是咽喉深处被人扼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像是失去了燃料的潜水艇,躲在幽暗的海底,一动不动,任凭一股又一股激荡的海流,残酷地扑打,却荒凉的只听见一己心跳的声音……末日也不过如此吧?
我让楚天在你的碑上只写了你的名字,在我心里,你还活着。我终究要回来和你同穴而眠。我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声不响,直到那个人出现把我带回一个陌生的家。
梁杉的电话打破了深夜死一般的寂静,我从回忆里惊醒,慌忙按断。我背靠在墓碑上给梁杉发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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