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双手在后面抱住禾弟往后一拢,禾弟的脑袋就投入了一个瘦小精干怀抱,禾叔吓了一跳,手刚要抽出去逮回儿子,好像儿子要被什么力量永远地卷走了,那惊恐的眼神在一瞬间甚至让我觉得他曾经的军人经历是假的。这位短小精干的中年人微笑着,露出上下两排锨一样的板牙,嘴角强健地上挑着,说明他十分擅长这项运动。他额头宽大,黑中带亮,铜铃样的眼球快活地盯着禾弟,颧骨、下巴很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乍一看去分明是一株糠在地里的水萝卜,典型的中年农民形象——这位就是享叔,享家的男主人,用比较准确的名称来确定他的工作那就是民营企业家,父亲向我介绍,他就是个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从分毛一个个攒起来的成功典范。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身材苗条脸上青春不再、衣着华丽却难掩老斑滋生的妇人,能够感到她异常想通过厚厚的粉脂、绚丽的色彩来掩饰黝黑、衰老的本色——这位就是享姨。她身边带着一个娴静羞涩、约摸看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这个孩子与进来的两位成人以及这个孩子的哥哥——就是享弟的世界是错开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想怎么形容两个世界的差别,最后确认了一种直观的感觉——女孩这边是白色的,洁白的白;其余三人是黑色的,并非黑暗的黑。
至此,所有这场小聚的角色到齐。
禾弟很享受这种突如其来的拥抱,完全忽视了禾叔怅然的神情。
又一阵小小的骚乱,与之前的小骚乱不同的是,他们吵嚷的声音里竟然也出现了年节时特有的泔水味儿……倒酒声、劝酒声、撞杯声、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乃至不满声、玩笑声、叫骂声等等等等,连着这杂乱到几近疯狂的泔水味儿混合在一起,冲撞着、飞驰着、窜跃着,再次向两耳袭来,尘土滚滚、戈矛厮磨…享叔一家终于归位:享叔挨弓伯左手坐下,享家阿姨(享姨)将小女儿安置在禾姨右手边端坐妥当,自己也挨着女儿坐下。享叔落座之前已经干了一整杯,众人以为平等,于是骚乱渐渐平息,再看刚刚一饮而尽的禾弟不知何时已被换成白酒,而且每个原有白酒的酒杯里都有涨量。一切多亏享弟的勤快,在场的只有他没坐着,忠实地成为所有人的专职服务员,忙前跑后。
弓伯兴致越发高了,似乎要将所有热情都倾洒在这场小聚的席面上,他每说句话就咂一口酒,每咂一口酒,享弟就跟进倒上,无论到底咂了多少,而看着酒杯越喝越满,弓伯就越发高兴,原本青色的脸上已经现了紫,已经塌方的眼皮那炯炯的光直勾勾照耀着禾弟。这一场酒,世上美好的词汇大半都被搬来铺在圆桌上,扫成一座摩天大厦堆到禾弟四周,将他拥在中间,挡住了望向面带疲惫的父母的视线,当然,禾弟也没想望向他们。总之弓伯与禾弟之间好像开了一条金光大道,甚至贯穿出千里马与伯乐的感情,散发出美满的芳香。
阳光撒进厅堂,环绕在每个人赤裸出的脖子、脸庞、手的周围,温暖着人没顾及到的地方,一切都如此美丽、真诚、和睦。
弓伯禾弟两人感情越好,弓家姐夫额上的淡墨就扩张一点,居然有些紧张的神色。喝酒一般会脸红,可他脸上开始出现和他岳父相似的青色。
文静的弓妹一直没怎么说话,但看到身边的姐夫好像有所不适,不禁贴心地关切道:“姐夫不舒服?”
“没有…没有…”弓家姐夫连声说,只是眼怔怔地盯着酒杯里咣里咣当的透明液体。
“难道姐不舒服?”
舒字刚落,服声刚起,轻声莺语却好像石破天惊。这一霎那,众长辈都雷击了一般停下了喧闹:弓伯刹住了赞美,禾叔咽回了劝阻,享叔收起了玩笑,连父亲也低下眼睛;禾姨将家庭的琐事摁在牙缝,享姨将女儿的头搂到怀中,母亲难以察觉的向后坐了坐,弓妹身旁的空气早已抖动着散裂开,震颤着,寻找着每一个可藏匿的角落,可跳跃的虫洞,钻进每一个可遮挡它的物体的每一个细胞里,紧拢拢缩在细胞核的最深处、最暗处,甘愿让自己徘徊在某个每种科学与宗教都不会涉及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