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不绝,那些老旧的衣服、生锈不走字的手表、斑驳的沙发套就又陈列回他们的出处。
父亲那时还在部队,回家时间少。乃至挎冰箱、冰柜上的老冰都由母亲包办了。母亲在这些大电器前显得并不伟岸,但作业时的动静是令人悸骇的。这些大功率怪物平时的咆哮消失了,周围都是被敲打剥离开的冰渣,已经形成一片小丘,晶莹剔透。母亲没有父亲一样的军事素养,而母亲脚边,也砌起一堵冰墙,红的青的砖块合罗的严丝密缝,把本就狭窄不堪的厨房围堵在新建的工事中。
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了,母亲甚至已经敢坐在窗沿上半个身体悬在楼上擦玻璃的外面!小小的我不止一次被吓呆,直愣愣地看着娘在半空中作业,等娘完全回到室内,我的腿居然一软,抖了一下!在那年之后,这种活我就抢在母亲之前悄悄干了。
那年年前晚上是不得消停的。母亲睡得越来越晚,屋子里遍布她活跃的身影。
大年三十。
父亲还在部队,这个年真的要和母亲两个人过了。
(真诚向一位朋友道谢,哭笑不得其实更是哭笑皆得,得有其所。我重申,你真的值得所有人敬重。)
一大早被浓厚的洗衣粉味熏醒,好象泡在冰冷的肥皂泡水里——这一现象已经持续多天,但依旧不甚习惯。所有衣服、单褥,一切线织品、毛织品、棉织品、丝织品,都被洗衣机、搓衣板搅了又搅,搓了又搓,拧干后也要经过一次次的审核,只差祈求上天对这些织物进行洗礼,以得内外的清净;搭到阳台上、暖气上、桌子上、椅子上、窗帘架上,乃至在客厅当中搭起数条晾衣绳,把整个屋子隔出错落繁复的空间,山重水复,穿梭其中,恍然间山岳相隔,世事茫茫,当时我幼小胆微,生怕在路过时掉落在枫林关塞,总是匆匆地奔跑着,湿凉的衣角抚到脸上,黏黏粘粘的,寒气一直逼到脚趾头。
母亲常穿过山水来找到我,问我中午想吃什么。那时的我是害怕选择的,总也不知道真正想要些什么,想到了还会害怕给家人添麻烦。于是这场问询会议总是妈妈一直在焦急地追问,而我只会一个所有人都常用的词去打发:
“随便。”
可以看出母亲眼里是失望的,但还在我的眼里探索。
过了一会儿,她笑了,转身回到厨房。
又剩下我在房间里半躺在床上,看电视里花花绿绿地乱动。电视里红男绿女的热情、窗外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与电视外房间里孤寂而微小的我形成对比。渐渐的,好像画面越发模糊,声响徐徐微弱了空间开始缓缓发白,床与地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居然开始结合…最终视线里颜色最深的电视机黑黑的外框都融化了,飘散在一片寂静的空间里。没有边界,只有白茫茫上躺着个孩子,而空间还在延展,白色还在扩散。
我跌落在洁白的世界,缓慢下沉,头发、睫毛和洁白摩擦,向上散开,想动动四肢,但酸酸的没有力气,任由它们在躯干旁边滑过,在松软的关节的引导下,慢条斯理地下坠。隐约听见有笑声,轻轻地,慈爱的,只有刚识字时,追着姥姥给我讲一篇不大懂的故事时才会听到的笑声,让我安心下沉,让我知道问题不是问题,让我不再害怕无知。
沉在清净光明的洁白里,我突然想到母亲居然是个孤儿了!姥爷在母亲小时候就已经去世,是姥姥一人将兄弟姐妹五个拉扯大,等孩子都稳定了,她并没享几年天伦之乐就又匆匆告别了,好像这一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撒手了。
洁白的世界里,热的液体从眼睛滑出,随我的下沉在圣洁中划出道清晰的弧线。
母亲把我摇醒,抚摸我的额头提醒我该吃饭了。挺起脖子,挤出下巴上不多的肉,让脑袋架在上面,透过惺忪并湿润的眼,看到母亲辛苦了一上午做出的一桌饭菜,热腾腾的,惊人的是这么多种类却好像是同时出锅的,腾着一样高一样旺盛的蒸汽。
母亲之前没有在我这里得到我想吃的东西的信息,却自己发现了儿子的对哪些食物会更向往,并实现了出来。饭菜的香味把一直未间断的清洁的洗衣粉味覆盖住,并挤占出这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