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老人去世,这是过年以来听说的第十个了,就想写个算是散文的东西,聊以纪念时光)
有多少老人都熬不过这个冬天啊。
幼时过年夜就已经注意到,祖辈父辈围聚一桌,暗红色的桌面,叠罗的盘碗,花花绿绿的菜肴,只是印象里每年的灯光都有些昏暗。不管旁边孩子多么吵闹,不管厨房里多么忙碌,已经入席坐定的男人都特别沉静,眼睛愣着,在心井里四处地扒着土,深深地埋着些积累了一年的思绪。爷爷总是最先埋好,然后端起酒盅。
“一年到头了。”
就这样,帮大家把心收拾起来。父辈们应和着,连续传来“一年到头了”“一年到头了”“一年到头了啊”,盅盏相碰,一饮而尽,象一个庄严、深沉而又原始、古老的的仪式,为心井里盖上了最后一把土。
只是有一年,我没赶上这场面——那一年姥姥走了。
于是那年的年夜仪式我没印象,只多了年前爷爷和奶奶经常唠叨:“比我们还年轻,就这么走了”,“前两年还蹬蹬的(奶奶长于农村,“蹬蹬”既是形容人的脚步有力,身形矫健,也是奶奶对人身体健康的最高的表述),这样一下就没了”。以及对我解释今年夜我必须在家过的原因。
按照家乡的习俗,已婚的妇女双亲去世当次年夜是要自己留在家里过的,在年夜守住亲人的灵魂,别让太多的人气冲走。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一定要留在母亲身旁陪她度过最孤独的年。
我不尽懂,只是知道不能在年夜和哥哥姐姐玩了就老大不愿意了很长时间,对告知我消息的爷爷奶奶也不亲近了,好像不让我在年夜玩是他们下的命令。毕竟我已经在姥姥的葬礼上掉了不知多少“尿蛋子”,知道姥姥不可能再疼我,不会再在母亲训斥我时挡在我的身前,而现在这个年夜又更不得别人更多疼爱,这简直是对我这个不甘寂寞的娃娃最大的惩罚。
爷爷奶奶住平房,他们从不愿随儿女去住,只愿和这个不知存在了多久,又不知翻修了多少次的老房子相伴。这个平房群里的小道上,角落里有的是能一起以打闹迅速渡过一天时间的小伙伴,是个总也待不腻的地方。年前在爷爷奶奶这住,也象以往过年,看爷爷奶奶忙前忙后:把冰箱里积满的鱼、肉都一一挖擓解放,再分类排出来,越累越多,最终分明成了面小冰墙——这是平日儿女们买来太多,二老胃口有限,兼之自年轻就勤俭惯了,于是几乎能把八成都储备起来,只有孙儿孙女们来了,才把冰箱里的料泄瀑布般抖出来,上屉蒸了、下锅炒了,满当当摆满一桌,好像孩子越年幼饭量就越宏伟。
爷爷将一块猪肉和一块羊肉搬出墙体,向奶奶递过去。
“掌柜的(爷爷对奶奶的称呼,叫了一辈子),这两块瘦肉多,(用水)冲化了剁馅。”
奶奶将肉接过来,把这两块冻得象砖一样的东西带到水池前,就愣在那里。不知在奶奶身体里时间到底停滞了多久,才慢慢解封。
“今年没人吃羊肉馅儿。”
奶奶将其中的一块砖又递了回来。
于是时间在爷爷体内也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块砖又被砌回墙里。
看着爷爷把化好的生肉绞成一根根的肉馅条,掉落到绞肉机下面的盆子里,盆子空时,肉条砸在上面兵兵梆梆的,后来累积多了就辟滴啪嗒地腻腻地自觉揉成个大团,好像一段段散断的毛线滚成了个大线团。爷爷的臂膀转动着绞肉机的转盘,随着机器关节吱呀呀的摩擦声爷爷的关节也渐渐有了有节奏的声响。这是年前的例会,是我打小就熟知的节目,只是这次绞肉的味道里少了一种。
晚上,爸妈来接我。奶奶再也没有象以往每次爸妈接走我一样依依不舍,奶奶只是看着妈妈,嘴抖动着,却没有从那薄薄的嘴唇里掉出一个字。
回到家里的生活是乏味的,没有额外的游戏,只有母亲在家里奔走,将所有东西搬出来,清扫擦洗了,再搬进去。有时会看到一些不知年头的物件,母亲就会蹲在地上凝视它们好半天,直到我因好奇走近了,才听到妈妈的私语:“不扔了吧,留一下吧,可能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