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徐寿宽还是没能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这月光下破旧的几间房屋,他决定外出打工了。
他临走前,领我见了另外一个男人。我早认识他,他原先是街上的铁匠,这几年做起了电焊的生意,风生水起。还有,她是方艳的丈夫。我知道这是我亲生父亲,我从小就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也没有人刻意隐瞒不告诉我。
他穿着一件泛旧的黄灰色条纹衬衫,棉质的材料已被洗得松松垮垮,倒也不胖,还算合身。灰色的裤子比腿短了一截,只到脚腕;从后面看膝盖的下方很长一段全是横横折折的褶皱。我心想,褶皱到了这地步,大概熨都熨不平了。一双黑色运动鞋,里面装着两只没穿袜子的脚。他怕方艳是在街上出了名的,不管他穿什么,我都觉得他没多少骨气,他的人生一看上去就是很窝囊。
之后,爸爸就去深圳做了瓦匠。我被亲身父亲安排在一个寄宿学校,读完了初中和高中。每一个窝囊的人内心都有一个明朗的触面吧,不是见不得阳光,只是太久没见阳光,不习惯拿出来给别人看了。
街上的人都说,我跟爸爸一起出去了,爸爸打工,我跟在后面,缝缝洗洗。没有人知道我被送到了寄宿学校,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那个我眼中一直窝囊的人,是怎么把这笔钱花得严不透风。
三
爸爸在外面也有了些积蓄,他回到我们的老屋子里,把房子翻新重盖了一下。在外面流血流泪的一年又一年里,他始终想着屋后的菜园子,他怕有人占用了那块地方,动了妈妈的地气。他想她生前日子过得就不安稳,生后一定要有一片宁静。他回到家后,看到菜园子疯长的野草比他的个头都高,蓬蓬的风吹起来,它们嶙嶙然贴在了他的背上。他倒笑了,他觉得就是这些高大的野草在替他守护着她,给她欢乐,让她欢笑。他不爱她,但他也不爱别的女人,而不同的是,她是唯一陪他睡过觉的女人。就这样,她活在他的世界里,一生一世。
我上大学了,学费是爸爸交的,爸爸说慢慢把前些年的钱还给人家,可是那个人说什么也不要。我说,等我挣钱后,我自己来还。
大四毕业的那一年,我才回到那个街道上,他们也已经知道徐寿宽的女儿在外面念书呢,仿佛我的形象在那一夜之间高大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短暂的就像一天。
街道变化很大。房子全是重新盖的,新来的很多户人家我并不认识,也并不认识我。街道被拓宽,原来的柏油路已换成了水泥路。门面房也多了很多,有超市和药房。
回来我才知道,我的生父和方艳离婚了。这是极有意味的一个故事,在生命面前,无及颜面。
夏天,月亮渐渐变成钩状,越来越细,像是一道女人的眉毛。方艳赤裸着身体被赶出村干部的家门。据说,村干部的几个儿女,有意在夜深人静时,破门而入,摔砸捶打,骂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方艳的衣服被他们抢去了,她顾不及羞耻,只感到惊慌,怕丢了性命,只管跑。一对丰乳在月下银光光地晃着,像苍蓝的天空上白隐隐地罩着一层霜。那月光下,抄着小道奔跑的声音,急促的像旷野里呜呜的喇叭。
她的丈夫见他赤身裸体地回到家里找衣服,却没感到意外,究竟是窝囊惯了,还是宽容惯了。第二天,全街道的人都知道了昨夜里这不光彩的事,又据说,是村干部的女儿沾沾自喜地说出来的,说他们给了那女人颜色看看,以后不敢再勾引他们的父亲了吧。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的生父当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面,拿出了离婚协议书。
可是,生活却并没有从此平静。她常常回来找他,给予一个窝囊的男人暗自渴望的温存,最了解他的,仍然是方艳。她退去他们身上所有的衣服,躯体交融在一起的时候,灵魂分明在上空神离貌合地飘移着。她甚至装出比年轻时更嗲的呻吟声,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那软绵绵的呼唤把男女之间的关系霎那间降到最本质最纯粹的位置。
关于方艳的这些故事,我是捂着耳朵不愿意听的,可它们还是从我的指缝里蹦进耳蜗里来了,甚至一不小心,掉进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