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的童年就是被放逐在这个街道上的,这一片光怪陆离的土地上。
起先,我爸爸就在街道边上摆个地摊卖菜,菜是自己家种的;后来,街道改制,把所有地摊给撤了,架起了一块一块水泥板,每块水泥板是一个摊位,每个摊位每年缴五百块钱。每天下午到傍晚,街道的鱼腥味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时,我就赤着脚从这块水泥板往那块水泥板上跳,我从没摔过,一跨就过去了。太阳把我晒得也全身沾满了腥气,被放养的孩子都是这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吧。就在我跳来跳去的几年里,我妈妈常犯病,每次她都歇斯底里地喊“萍萍,萍萍。”看到我,却不理我,喂她饭也不吃,害怕我在饭里下了药,要把她毒死,不要她了。
清明时节,天微微亮,黎明咬破夜的唇,将一抹血迹留于天际。
“萍萍——萍萍——”爸爸喊我,慌了神似地紧张,就像他刚被疯狗咬过,自己也变成了疯狗。
我从床上一跃站起,问:“怎么了?”
“你妈妈上吊了——”,“她说她起来上个厕所的,怎么就——”
“啊?”我跌跌撞撞向外屋冲去,只一个踉跄,便见她衣衫整齐地挂在那里。
“妈妈——妈妈——”我过去抱她的腿,哭着喊着唤她。她离地那么近,绳子那么短,是怎么样就能把一个生命结束了啊。
络绎不绝,家里来了很多邻居。妈妈平躺着,被放在堂屋靠墙的地方,身下铺着一大块稻草。邻居们来了也待不久,大白天了,都有自己的事。再说了,我们家萧条的光景也没人愿意久久地入目。邻居们分析那根绳子,说是拉过石滚的,结实;分析那个挂钩,说虽然低,但是稳固,不晃悠,也正因为低,我妈妈好够。谁要他们分析呢,分析有什么用呢。
凹凸不平的黄土墙上,还没刷过白粉,这个时节的雨水特别多,从屋顶上淋下来的雨,把墙壁冲出两条深黄色的潮湿的痕迹,分明就像放大很多倍的两根绳子。
方艳也来过,我没看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心里想,跪在地上的我是个苦命的孩子。
当天晚上,爸爸在菜园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妈妈埋了。邻居们都知道妈妈没有被火葬,倒也理解和原宥了,没有一个人到村部说。
星辉冷月,一碧遥天。月光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这片菜园地。徐寿宽轻轻拨开她老婆的眼眸,那里面的的黛色欲语还休,低痛隐约。“你让萍萍没有妈妈了”,他只说这一句话便泪眼纵横,我们为她填埋泥土,他用铁锹一道一道,我用手一捧一捧。
夜晚把我们深深笼罩,天边漂浮的是她没有带走的记忆。火红火红的记忆一直燃烧着我。
然而,徐寿宽在这一年忽然老了。一个男人在身上的压力忽然失去,背上的负重忽然拆卸时,精神会因极度空虚訇然坍塌,似乎再也站立不起。
不还是有我吗,不还是有我在陪着他吗,不还是有我需要他吗。实际上,到入秋,他和那所房子一样,更透出一种萧条的况味。
街上流传着很多种说法:
“她有癫痫病,好歹还是个女人,留下个男人,家里多少少了一把手。”
“你们发现没,徐寿宽现在不敢看萍萍了。恐怕后悔当初抱她回家,还真不如让方艳把她给掐死呢。”
“这一年两年能过,时间长了怕也不行,萍萍越来越大,孤男寡女的,没准不会出事啊。”
徐寿宽介意的是最后一种说法,听着听着,他自己竟有一种错觉,自己还是不是萍萍的爸爸了,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让街上的人这么风言风语。
十几岁的我,什么都似懂非懂。我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我觉得真要是什么事来了,我不怕,我看过爸爸妈妈之间的那一回事,我并不排斥。若我真的能代替妈妈做些什么,我不怕。只是,徐寿宽从来没动过这个邪念,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月如茭白的夜晚,是他亲手抱着我回家的,他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