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民俗,将已故先人之墓安在家宅周遭,以希冀亡人在天之灵,能护佑家门平安,宗族兴旺。水三不兴此风,但我家堂屋后面,翠竹林旁,立浅墓一座,到边上找一株约男子臂粗的大竹,上刻墓志:忠犬黄大之墓,共和国三十七年立。
黑二是我的狗。给它起名字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黄大的事,也不知道功灿就是伤了黄大的那位表亲。功灿是个和蔼的小老头,爱说笑话,总是喜欢待在树荫下,或站或蹲,你不仔细看定然察觉不到他。他须发皆白,眉毛上也挂了霜,额头前凸,一颗大酒糟鼻,像极了人家中堂里的老寿星。我欢喜他。我与老人们实在有特殊的缘分。那时总不知父亲为何对他从来不苟言笑,我知道,父亲最敬乡老,也最爱笑。
后来从奶奶嘴里陆续知道许多事情,功灿爹爹死得早,家中兄弟几个太穷,有件好一点的衣裳都是谁去见客人谁穿。他从不和人争什么,走路都是走边边,娶娘娘拜堂时,连条裤子都没有,拿坯布包了屁股了事。我同情他,一个人若是一辈子像狗一样活着,最应是纯朴良善,实难想他为甚要害了大黄。奶奶说家里还赊过两条小猪给他,十多年也从不来打个招呼。后来黑二的事情发了,我时常发狠,总说要去向他讨小猪的钱。
黑二是随年富来我家的,他在厂后看见小家伙瑟瑟发抖,扔了小半个馒头过去,不想小东西倒一路随他越过了东疆岸,跟到我家的场上来。
年富是我奶奶的外甥,朱家二代中的小儿子,承过父业,十年弄潮把皮肤晒得黑里透红,一双铁手搬山碎岩,却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轻易不害生灵。有一年夏天,他家院角的烂网里缠住了一条地皮蛇,他端详许久,慢慢靠上去踩住蛇颈,轻轻念话:畜生呐,今天我是救你,不要乱搞啊。那畜生果然不动,他用剪刀一道道地剪开网结,然后快速跳开,任它自己游走。这是我亲见的。后来的一日早晨,也是一条大蛇盘在了他家的水桥上,舅奶奶上了两柱香出来再看,蛇已不见,说是护家之神,我总觉得是否为先前那条地皮回来谢恩了?未得亲见,不敢乱说。
刚来的黑二难讨大家喜欢,它太瘦了,肋排夸张的凸出,一条后腿还瘸了,又有点黄杂挂在脚上,走步一摇三晃,一副见风倒的模样,和人家的肥壮一水油黑子比起来,直让我母亲骂它丑怪。
只有我肉麻它。那会儿家里正开着饭店,每天多出不少骨头,我放学之后把骨头从泔水里捞出来,小的直接放,大的就剁细了放它饭盆里。在外面它是吃不到食的,别的狗比它大,和它差不多大的比它壮,连残渣也抢不到。我见不得它受欺负,那场面让我想起小时候被一群皮孩子压在身下骑马的样子,就会拿住棍棒冲上去把别的狗赶得远远的。我想,它小时候和我一样可怜。可我还有母亲,它的妈妈又在哪里呢?黑二比我可怜。
母亲受了工伤,头颈交接的地方烫掉了大块的皮,我让奶奶照料黑二,陪着她去南通治伤。大约过了一个半月,母亲出院在家疗养,我见到了阔别多时的黑二。它看见我居然不认生,在脚边蹦圈子摇尾巴,这使我很高兴。它比之前足足大了一圈,腿也不瘸了,本来嘛,之前拐着肯定是缺钙所致,身上也有了油光,最稀奇的,或是以前小没察觉,它两眼之上,眉骨左右的地方,居然长了两点蚕豆大小的白毛,像是豆油灯的灯焰,随着头脸运转还能一动一动的,滑稽喜人。母亲说,这丑狗还能长得挺俊。
黑二来家的时候,正是青苗打秀的时节,圈里的母羊产了两只小崽,算是做了它最初的玩伴。一条狗和两只羊做朋友,打闹的时候还被乳白色的小蹄子蹬得后退连连,叫人又好气又好笑,都说狗是狼变过来的,我看这么些骨头是白给吃进肚里了。这没骨气的还常常去鸡窝偷着吃碎米,然后被一群母鸡撵得满场跑,生怕被叨烂了毛。一到这时候,孵在凳子下的猫总是眯着眼看场上的闹剧,然后缓缓偏过头,闭上眼。满脸都是不屑。
我觉得猫儿闭上眼的神情和父亲对着黑二皱眉的样子很像,也有可能前者蕴藏了更多的思想,毕竟我父亲只是单纯的鄙视,我看得出来,可是我们怎么能跟上一只猫的思维?父亲的鄙视自有道理,和前辈相比,黑二确实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