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方叔有损面子，立刻吊起嗓子小唱几句等会演出剧目的内容，方叔眉毛顿时往上扬，冲着我笑：“老张真有福气啊。”方叔眼角无意挤出湿意，怕我瞧见连忙转身出去安排舞台事项。
“方叔居然掉泪。”花旦给我换上戏服，浓烈药酒香气在我们周围飘荡。
“我知道。”父亲入殓时方叔哭嚎比起我们更是哀痛。
“好好加油，我在台前看你表演，莫要拆我面子，到时哭给你看。”花旦眨眼轻笑。
换好戏服，双目闭合，想象角色本身心境和情绪，短暂十分钟我已经融入剧目里的花旦，此刻我不是张堇如，是很快与相爱对象十八相送的祝英台。拉提着声带，挥着水袖，伴随开罗敲鼓音乐，身形轻巧，优雅端庄登上舞台。
自从完成高水准京剧考核认证后，偶尔会答应兰师傅义务客串场子。兰师傅理解我学京剧不为扬名立万，仅仅是弥补父亲心中缺憾，便趁我有空档时间到福利机构所逗逗老人家开心，或者在课程训练时吩咐我陪着新入门弟妹练习，因此真正登台演出的经验为零。但父亲的忌日竟是我正式踏上正规戏台演出，我必然尽全部的努力支撑方叔剧团的心血，圆满父亲受伤后无法登台的美梦，以及也不想丢兰师傅面皮。
踏入台板，站在幕帘旁边的方叔一副吾家有女出登台模样，身子挺直关注我台上一举一动。二胡，锣鼓奏起节节高低起伏的背景音乐，黄澄澄的灯光和台下观众目光聚集在我和小生身上。幽长深远声线，像白色蚕丝一缕一缕束缚角色满腹相思欲狂的执念。舞步流畅转换，拉长停顿的声韵无不泄露戏中旦花旦依依不舍，音色里掺着女性独有轻重柔度以及纤细哭腔，入木三分刻画祝英台一腔相思，不愿临别梁山伯的情深意重。花旦向方叔直直称赞我精彩演绎了祝英台心里神韵，声明我可以成为方叔剧团下一个台柱。
方叔并未答应，忽然感慨与父亲相知相遇，台上演着的离别场景无疑联系以往和父亲相处岁月，眼泪毫无自觉掉落，花旦眼尖掏出纸巾给他拭泪，方叔发现眼角淌落的并非汗滴而是泪水。
花旦的眼睛是释放角色情绪最重要的武器，桃红胭脂熏染的媚态，眼色如丝写满女性藏在心底的言不由衷，伸手荡着袖子拂过眼角，转了几步，观众处传来热烈气氛喊着精彩的赞赏。
我深刻体会父亲站在台上的视野，清晰看到四周人潮享受台上演出，露出陶醉模样，这是对演员认可，也是对演员一份重大荣誉。我有些明白父亲不愿闯世界的心情，他贪恋观众简单观赏京剧演出，觉得精彩便欢呼，如此而已。父亲单纯以自己全部心血演绎角色里独有喜怒哀乐，展现他对京剧的疯狂热爱，诚恳回报大众那份对京剧国粹支持。
父亲心愿的景色我不负所托成全那份遗憾。我心里缪想突然成型，如果父亲尚在人世，老天爷会否恩赐我一份机遇与父亲同台演出？
想法才乍现，忽然面前掠过阵阵檀香清风，小沙子吹入眼角内，特不舒服，却只能借助音乐的节奏巧妙背转抖着水袖猛眨几下眼睛，减轻不适。当我回转继续吟唱，顿时呛住咽喉，眸子发愣盯住眼前的小生。
此生，怎会忘记父亲以前在台上精彩演出的飒飒风姿，温文儒雅的书生、豪气万千将军画面走马灯幻象层层叠现瞳孔央着的人影。父亲曾扮演过的角色鲜那么艳烙印我脑海里！这魁梧身段，举手投足再熟悉不过，眼看小生颔首微笑唱着，我酝酿已久酸意顶上喉咙，多想扑上去抓住父亲衣袖呼唤一句久违的名词。
此等福分究竟要累积多少阴德方可实现眼前的玄幻之事？
莫非父亲是想许我的心愿么？
此刻，耳旁的二胡，锣鼓停了音符，周围的观众隐约给白色烟雾环绕起来，父亲摆摆衣袖渡步到我身前很用力把我搂紧怀里：“我家堇如居然登台了，父亲感到与有荣焉。”
我眼泪几乎忍不住，父亲以衣袖轻轻拭娶我眼角湿意：“不许哭，会糊了妆容。”
“父亲！我圆了你的梦啊。”
“傻孩子，我都瞧见了，谢谢你。”父亲眼里全是满满的疼爱：“这回，轮到父亲圆你梦，现在这个舞台属于我们，让咱们父女好好演出，好么？”
我点头，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势必要深刻铭记着父亲对我最后的回应。我想是神明慈悲的恩典，让阴阳相隔的父亲于忌日中完全美满他生前遗愿。
两道男女唱腔分别交错，一颦一笑深深演化曲目中心剧情的生离死别，我经不住这些年对父亲怀念的伤感，嗓子流露多年的想念，原来轻微哭腔沉了低哑音腔，诉诉凄凉，台下观众也红了眼眶欢呼精彩。
方叔不可思议瞧着戏场变化，一时当机神游。遇上玄幻之事方叔本该满心惊慌找来道人清场，然而他老泪纵横，脚步自我意识走到遗留给父亲位置旁边。父亲对我眨眨眼色，好像说了一句好好加油，接着一阵清风掠面，混胡父亲模样，我稍回神愣愣望着小生原来样子，瞬间忘记该演唱的段子，还是小生搭起我的水袖，我便茫然一醒赶紧吟唱。再转身，看到父亲一身白色长袍坐在他生前方叔安排的座位上，他笑着向我点头，然后拍击双掌对我高喊：“真棒！”
这赞美只有我可以听见，看着父亲欢愉样子，忽然想起了以前我坐在他身旁观看京剧表演时也是如此开怀欢笑。父亲对我肯定激励所有潜能，深知神灵神迹可遇不可求，能够为父亲所做的事情便是好好演出，弥补父亲心中存留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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