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父亲走了。
那年，连续几天大雨不断，阳光儿好像怕极沾染发霉潮湿般躲在乌云背后任由银白色雷霆狠狠劈落，顿时空中闪烁白光伴随着震耳欲聋打击声响。
咔嚓轰隆，尖锐刺耳，震得地面的阿狗阿猫们急忙藏到旮旯里去，雨水打湿了毛茸茸身子，它们可怜兮兮喔呜叫声稍稍挑起人心柔软。连续豪雨，温度下降至16摄氏度，得着上长袖衣抵御潮湿凉意。大雨的磅礴气势似乎还要狂暴挣扎两下后渐渐没啥力气变换绵绵小雨，但天空依旧昏暗气色，想来雨势没有停止打算，只是稍稍喘口气再发作。
父亲算是走得安详，我抬头看着悬挂墙头父亲遗照，脑海浮现他弥留的样子。
他气喘吁吁躺在床上，眼珠已经半吊起，尽力把视线维持眼前的家人，嘴角抖索挤出他淡然笑意，小声呢喃两句话：“我……该走了。”之后眼皮闭合，刚刚喘气不止气息归于平静。
房内剩下的是不敢放任哭泣的母亲，以及吸住鼻子酸意的我和弟弟。外头细棉小雨应景般落大，雨水噼啪打在玻璃窗上，震痛我身上每处的穴位。
我们不敢哭出声，父亲生前交代尽管伤心也得笑着目送他离去。直到父亲毫无生气时，泪水如同外头大雨，痛彻心肺爬出眼帘，肆意破堤而出，握住冰冷苍白的手，嘴唇嚅嚅向父亲承诺，家中生活会依旧以往一样，无需牵挂家里琐事。
想来，有些年份了。父亲离开后的五六年，家里日子如同应承父亲承诺那般过得平顺安康。忽然，母亲递过一张红色传统请柬，顿时将我拉回心绪。谏上金色漆字闪闪发亮，吸住视觉，翻开里面一看，放着好几张浅粉红印写着入场票的字眼。
“正逢神灵诞辰，方叔在七里村庙宇置了台戏，你先过去跟方叔打招呼一声。”母亲抬头望了一下，语气有些酸涩：“他啊，也是喜好此道。”尔后戚戚然走进厨房。
每年父亲忌日，母亲心底多少难过，瞧她借故走进厨房，隐约抽噎。瞧见母亲伤心，我也生出一份难以说清的惆怅。随即我叮咛在客厅翻阅报章的弟弟等会稍稍安慰母亲，自己便出门。
距离七里村车程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幸运路上情况良好很早抵达。车子停泊好后，我人还没踏进庙宇一步，方叔浑厚嗓子马上提了起来。
“好侄女，来的好快，还没开场列，嫂子呢？”他以为阖家一同前来，奇怪只有我到现场。方叔往常一般喜穿深灰色中式长袍，宽大剪裁修饰他臃肿身形，穿着稍微褪色的北京布鞋大步大步走到我面前，鼻梁挂住圆形老古董金丝框眼镜，遮挡不住厚重眼袋，两道黑白交错的浓眉见到了我，变成彩虹桥，方叔笑开喉咙，长辈慈祥般摸摸我额头：“真是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得了。”
我热情拥抱方叔，他身上艾草气味多年依旧不减，是他惯用的男性香水。“母亲不方便，明日会和几个朋友过来看戏。”
方叔默默点头，大概猜到我母亲不来原因，露出几声沉重的叹息“惹嫂子不快，真是罪过。”
每年父亲忌日，母亲那般黯然，方叔这样惆怅，我不舍得长辈们露出伤感情绪，随即开口安慰：“方叔多心眼了，母亲没啥事的，今天倒是好热闹呀。”把心思转向周围环境，打量方叔安置台戏的排场，跟记忆中一样，正中央红彤彤四方宽阔的舞台，台面左右两边的乐师正和中间两位衣着素白挥着水袖小生花旦，为稍后即将开场来个热身。两位演员嗓子在音乐配合下，神情随着时长时短念白声调变换，配合彼此舞步走位，表演者动作像极了蜻蜓点水，一个动作接一句对白精致细腻节奏，纤细柔软身段挥动水袖大小力度无一错漏，伴随剧情铺成渐渐加深咬字音缀顿点，或者拉长，在真嗓与假声音色结合，刚柔有劲高低声调运转自如。堪比悠扬委婉，声情并茂，那般行云流水唱调，稳健走位步法，可一眼看出两位是极具深厚功力的前辈。虽说是热身排演，眼前的花旦小生和身后几个拉奏乐师已经把场地热闹气氛提升几分，其他工作人员顺势大声喝彩一下，来个微妙的短间偷闲，方叔也是哈哈笑称赞了几句，周围热闹气氛又在高升，我一起露出了酒窝。
接着，方叔领我到观众席，托方叔福气，我可是特殊嘉宾位置当然十分靠近戏台，只是盯住那座位，神色不自然暗沉下来，方叔明白端倪又是一声黯然叹息：“先坐着，我先招呼其他贵客，不过开场还得等等……”方叔说话到一半望向某个方向，抿了抿嘴唇，开口声音自是带有心酸：“卖蒸花生摊位不曾换位。”我看向方叔提到摊位，原本暗沉眸子再度灰暗，方叔自是轻轻拍拍肩膀稍微安慰我心情：“我去去就来。”他见有两三个人到来，连忙微拉起衣摆旋风式跑到门口迎接宾客。
瞧着方叔圆朗身子在场地到处奔波模样，便知他十分重视此次演出，庆祝神灵诞辰原由对方叔而言仅仅归于其次，而首要主因是对父亲敬重和怀念，千万别误会方叔对此说三道四，甚至更别误解方叔亵渎神灵，大大不敬。我无法言尽方叔和父亲的情谊，生死之交，两肋插刀之类情分不足以套在他们身上，或者以神话来拟态，也许是很久以前的伯乐和子牙转世吧，感情好到连我母亲年轻时也吃味方叔和父亲关系，一度以为他们有龙阳之癖，听母亲说当时父亲为此笑到岔气，方叔也是笑到飙泪大喊肚子笑到疼，还不停开我母亲玩笑，害我母亲像个憨妞似的，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除此之外，方叔曾对我说过不少父亲以前一些旧事，我父亲曾是红极一时的小生，他的红不是冲出国际舞台，而是红在某些地域。父亲他没有尝试闯出去，只是静静的，默默的，在小地区演出国粹，给各区观众带来娱乐消遣和欢乐。方叔觉得父亲实在谦虚不已，倘若不是在某次排演中途发生屋檐上灯光脱落下来，大灯下坠方向差些直直砸到方叔，父亲千钧一发扑向他，以冲力撞到方叔身子一同跌倒台面，虽免去方叔成为灯下亡魂，但大灯坠落重力不容轻视，生生穿透台板，崩坏好些大小不一残片四处飞散，不幸的是一块手掌大碎块以投石速度和力度冲压父亲脚腕子处，顿时血肉模糊，那时父亲已经痛到昏死过去，脸上渗出的冷汗糊了妆容，苍白脸色好不吓人。方叔从惊吓回神后，慌张大喊父亲名字，召来救护车急急把父亲送往急诊室。
手术过后，医生遗憾表示父亲脚腕间的骨头留下裂缝，愈合后也得小心照顾，往后持久站立的话也会感到麻痹和疼痛。父亲当时心碎的眼色至今还烙印在方叔和我们心里。京剧，是父亲心底的梦。虽然他没有强逼自己踏出国家争取国荣，但是他喜欢听见台下的观众为演出发出情绪高昂的喝彩，那是对他和方叔的肯定。方叔直直叹息若非意外措手不及，父亲闯出名堂并非妄想，惋惜了一颗将来有可能是代表京剧精神的明日之星无意间陨落。
我走到蒸花生摊子，难得老板还认得我，亲切给我包了两手拳头般大的蒸花生，连忙道谢回到位置上。瞧着茶几上放了温热香味满溢的普洱，眼眶微微起了湿意。自从父亲无法上台演出后，便转换观众角色坐在眼前空荡荡椅子上，凡有方叔戏班演出的曲目一定会有父亲在场，方叔都会亲自征询父亲意见，例如是场地安排是否妥当啊，花旦小生的演技进步与否的大小事项，仿佛父亲才是台长般，然而父亲会腼腆莞尔表示本身已非内行人，那给得上意见，之后会叫我和弟弟过去转移方叔的话题，单纯不想方叔会因为他的意见影响整个剧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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