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我应该坦诚地说,上帝真好,在我们返程的路上降一场阵雨给我们,找不到渡船,我们只好沿着静静的河水,忘乎所以地跑。林子里长长的青蔓,意识到雨气中阵阵经过的脚步值得留恋,拼命的羁绊。她的一只脚刚好陷进青藤布下的网罗里,颤颤的抖在地上,我理解不开花的深深的遗憾,并不能化解它的苦厄,却分明感谢这样离奇的安排。我背着她,背着沉沉的天使,轻快地迈步。我们躲在低低的茅檐,向日葵稚嫩的肩膀尚不能负荷初绽的脸蛋,摇摇摆摆在雨中。西瓜地里,青蛙和着淋漓的夏雨,紧紧地唱。我们全身都湿透了,真高兴。我开始期盼夜色来临,好屏住我们回家的路,但又惮于叔叔急切的寻,以及国会议员家的老头子差着佣人,举着火把等在码头。“我们走吧,我背你回去,从这里,一直到水原,到汉城……”“你撒谎!”“我没有,我宁愿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她脖子里冰凉的项链垂下来,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再遐想,只低了头往回赶,这样的步子迈了好久,迈到我浑身发麻的渡桥。萤火虫黯淡的星光,在刚刚临头的夜色里照亮了她倦倦的眼睛。我放她在圆木嶙峋的桥面,提了裤脚,深一脚浅一脚摸到萎靡的草丛,伸手一掬,把那盏神往的小灯送到她手里。我们坐在长长的木桥,听脚板在宁静的绿水上敲破水面的声音。从水原来的一对新鲜的恋人,不约而同在萤火里闭上眼睛。
后来,很长的之后的后来,萤火虫在手里被抓得太紧,渐渐熄灭。我明白这不是死亡,真正的死亡,原本不是这样的显明。这羸弱的生命,在短暂的夏夜刚刚点亮,就被懵懂的我们搅灭。如此无心的献礼,毁掉了一颗尊贵的雄心,我觉到自己的罪过!然而爱是这样一只不能预知的小灯,在渐黑的夜里只轻轻地飞,昏黄的光明稀释了整个湿潮疲惫的身心。上弦月闪出重重的云,渡桥上终于看得见珠喜的脸,挂着水滴,甜甜的对我笑。
老头子带着仆人举着火把临近的时候,她把项链挂上我的脖子,感谢我背她一程,以及一个美丽的没有夕阳的傍晚。她暖暖的脖子告诉我,很可能以后很难再见。她终于被高大的仆人背走,又只顾回头看着我。我欲言又止,跟了几步,花白胡子横在我身前,重重的一巴掌。
我痛恨的暑假终于结束,漫长的夏天,我忘记了小妹沾满葡萄浆的裙裾,和叔叔难得一刮的硬硬的胡子。在爱情充斥的时候,亲情变得漠视而慌张。尽管后来我知道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日子——河边柳树长长的绿叶垂到水里,看不见滩羊的影子——之后我开始喜欢学习,并且对枯燥乏味的语言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至少在写信的时候,脑子里会流出一些含蓄的唯美的句子。那个暑假热了四十五天,我们在第三个日头上认识,其间再无相逢。我给她写了九封长信,七封装进信封,五封寄了出去:我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二十年后,项链在我儿子修长的脖子上熠熠生辉,这是我在天堂看到的,我从这里写信给儿子,好让他了解当年的爸爸的全部细节。我只写了一句话,但愿能带给他幸福。他会有美丽的爱,就像我难以忘怀的最后的爱。我们的扉页上刻着两个字:永远。虽然世上没有永不结束的事物,谁都知道。
我从天堂的后窗观望的时候,东庄的绿水淌了无数的轮回,折过沿岸的绿树,折向渡口的泊船,折出圆木渡桥的弯弯的影子。我从塔楼的一隅窥视,儿子尚民和珠喜的女儿在河边静静地看,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和他们正在传达的优美的歌声,我安心地笑,笑声从宽宽的白幕上隐去。他摊开一页纸,和他的妻子细声地念:假如爱有天意,吻她暖暖的脖子,你心爱的人,在天堂等你平安回来。
我们那条河,在昏昏沉沉的柳梢头下静静的流过,阳光后悔用了那种粉红的颜色涂抹这黄昏,同这床静静的绿水一起静静的想。离愁终被换上渐浓渐暗的基色,印在无边的天板上,像极了梅林的版画。刚才还红红的画家的脸,一口气降下林子远处的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