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辈子——
【From 我】
这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镇,是在区域地图上都不屑于标画出来的那一种。我住在这个小镇上最不起眼的贫民弄堂里,是一般人经过都不屑于瞟一眼的那一种。从我记事时候起,妈妈就是每天匆匆忙忙的。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还正衔着只有在梦里才能吃到的棒棒糖咂嘴,妈妈就已经拍着我的脸把我叫醒,让我伸胳膊伸腿帮我裹上一层一层乱七八糟的衣服,在我尚且睡眼惺忪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只在床边小木桌上留一碗渐渐冷却的米粥。
至于爸爸,按妈妈的说法,他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可以给我买吃的,买花裙子穿,但是同样从我记事时候起,爸爸就从来都没有回来过。我对爸爸两个字的理解也就只是空洞的“爸爸”两个字而已。而只有在每天早上我胡乱套着表姐表哥们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喝着那碗稀得可以用澄澈来形容的米粥的时候,我对爸爸这个概念才有了些许温热的理解。而这个理解也只限于零食和花裙子而已。
与我对爸爸的模糊概念不同,几年过去,妈妈对爸爸从心心念念的牵挂,到愁肠百转的怨恨,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梦想,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去牵挂的梦想。妈妈总喜欢在下班回家之后絮絮地讲一些从前她和爸爸的事情。妈妈是很温柔的,虽然她现在在车间做女工,但是爸爸走之前妈妈是读过很多书的,妈妈还给我读过她年轻时候发表在杂志上的诗。妈妈还做过镇上电台的播音员,至于为什么现在都不做了,她不肯告诉我。
我每天都蹲在小阁楼里,隔着那扇木头窗框已经泛黄又皲裂的格子窗看外面的世界。玻璃上有常年累月附着上的擦不掉的浑浊和斑驳,于是我眼中的世界又阴郁又带着污点。外面的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弄堂而已。这里的弄堂长且蜿蜒,两旁的小房子拥挤着跌跌撞撞地站立着。屋顶覆盖残破的瓦片和茅草,屋角堆积着陈年的旧物,它们放着无关紧要但又弃之可惜,高度便一日日缓慢地增长,色泽也渐渐变得腐败发黑。墙角的青砖已经被磨圆了棱角,墙缝里滋生着青霉。这里是黑暗破败的,一些流言和一些并非光明正大的事情细菌一般在边边角角里缓慢地滋生,特殊的气味夹杂着岁月的气息一起蔓延在空气里。
阁楼里一年四季都是昏暗的光线。分辨不出早晚太阳的东升西落和光阴的斗转星移。只是到了傍晚,四周越发地黑,阁楼里堆积的旧物也披上暗黑的外衣,显露出张牙舞爪的轮廓。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慢慢地爬下吱嘎作响的木质小楼梯,蹲在家门口等待着妈妈下班。没错,我也没有午饭可以吃,小木桌上的碗里,还是我没来得及舔干净的残渍。
用木板构建起的残损的我的容身之地,和一份跷跷板那一头从来不曾有人停留的亲情,就是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爸爸和妈妈像是从不曾联系过。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我还是依稀能从妈妈的一举一动中看出那些昔日的年华峥嵘,还是能从一言一语中听出妈妈对爸爸的眷念。每天晚上回家之后,妈妈总是很累的,但她总还愿意用她日渐粗糙的双手拿着那些泛黄的老杂志给我念一两个故事。有时候念到一半便渐渐含糊,接着垂下睫毛就沉沉地睡了,脸上总带着几丝如水的温柔。
又是一年除夕夜。小木桌上放着一盘热气袅袅的饺子,桌边电视里是应景的热闹,窗外炮声隆隆,我和妈妈却相对无言。从窗外看去,别家的窗口都灯光摇曳,有欢声笑语隐隐地透出来。妈妈紧抿着嘴唇,想做下一个什么对她很重要却又很艰难的决定。她突然站起身拉开抽屉,从最里面找出一个盒子,慢慢地打开。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用身子挡住我探寻的视线,然后拿出一张泛黄发皱的纸条给我,说是爸爸的号码,叫我去巷口的电话亭给爸爸打个电话。
我踩着一地的残红,身边的场景渐渐从僻静转为喧嚣。投下一枚硬币,是隐隐的不安与期待,好像这个电话接通,就能把我带向另一个世界。
冰冷的电话录音让我错愕,但又有些莫名的意料之中。抬头突然看见妈妈站在巷口,披着那件穿了好几年的黑色羽绒服,长头发从颈间蜿蜒下来。巷口的两个大红灯笼把她的身影映照得格外凄凉。她有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少女在期盼,却又带着一脸的了然注视着我,眼底还沉着若隐若现的悲伤。我想要走过去告诉她那个号码是空号,可又觉得她一定早就知道。远处炮声渐起,是辞旧迎新前最后的狂欢。那些鲜活人生嬉笑怒骂,都沉睡在不存在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