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依旧见面。写信。
这中间的几天,发生过一次巨大的断裂。断裂的力量来自泠秋内心如同惧怕猛兽一样的恐惧。她是静,但是对待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她心里怎么能静。从前设想过的爱情到来时分的对策现今如同枯朽欲毁的老房子,电闪的瞬间,完全破败。她只能变成一个毫无阅历毫无过往的孩童,清空稚嫩地面对眼前的一切。清空,稚嫩,以及颤抖。她和他说到停止见面和写信,回归各自原本界限分明的世界。而只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让本来心意已决的她又犹豫不定。她的方式是逃避,是往后退。他的方式是勇敢,是往前迈。后退和前进中间,相较的力量按理来说是属于男方的前进获胜。然而这世间最不能言明道清的就是爱情这类东西。一切不会按常理,一切都有意外和因人而异。
泠秋终于在第九天给他写出了最后一封信。
8
“铭旭: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在这九天的时间里,我做过最大的努力,原本以为中间的那次断裂会得以弥补。弥补断裂,也弥补我内心深处无法跨越的鸿沟。只是走到了今天,我难过地发现,那道鸿沟早已在我的心坝上筑起根深蒂固的基底。我不知道我是天性如此,还是现实里过于缺乏的人际交往还有顽固地相信书本里完美的童话的影响,总觉得相信人间一切至善至美是件必须而郑重的事,是个神圣伟大的信仰。现实底里的人,越发地把妥协于现实当聪明,把勇敢地捍卫理想当愚昧。我实在为此感到悲哀,尽管自己也时常因自己的偏执而在现实中屡屡受败,但我骨子里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它教我头破血流也要坚守,也要坚守。我不知道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被时间本身磨化得如何圆滑亲切。只是现在我依然竖起尖锐的刺棱,时刻与现实作殊死的搏斗。与你之间的感情,我到此刻也不清楚是否是爱情?我是惧怕时间之类东西,寿命再长的物质存放在时间里,终究会变质得失去原初的一切。难道世间没有“永恒”这回事?这世间有爱情这回事么?爱情是什么?
泠秋
二零一零年六月十六日”
铭旭也给她回了最后一封信。信中,他丝毫无责怪她的意思。相反,他内心更加珍惜这个姑娘了。他愿意回归远处,默默地珍惜这个姑娘。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飘飘然,灵魂深处有些东西在发酵,把灵魂撑得越胀。越胀,越透明,升上了一无所系的蓝天。他终于知道,他的爱。哦,不称它为“爱”。至少是他的感情,他的感情可以与占有无关。
铭旭在自己的日记里记下了这最后的一件事。与她有关的事。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如同女子般绻卷的心事已经结束了。可是一切又分明正在开始着。他似乎遥望到一个崭新的天地铺在眼前。他不能说明,无从解释。
9
午间的炎日辣辣地打在周围的一切事物上。空气里的热浪围裹着铭旭的身体和魂灵。晒得过久,他渐渐觉得眼前一片火红,模糊不清。他刚刚是坠落过往太久了么?怎么可能,那些事明明短暂得只足够用一瞬间来回忆。不,他旋即又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那些往过其实很长很长,中间有许多空白需要他用剩余的一生来思索和参悟。不但是他,而且是每个人,每个社会,每个时代,只要有人,他觉得。从这个角度看来,它似乎在接近泠秋说的“永恒”。他从石座上站起,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子,扔向远处的水塘。水面上泛开一层层波纹。由大渐小,直到没有。
他双手插进口袋,往宿舍回走。一路上,他还在想着一个问题。他觉得,泠秋当时一直是在后退,而他自己一直是在前进。他想的是,难道这个世间没有,没有一种方式是在消除问题本身?让问题本身变成无?他忽然想起前几天看的一本书。有关人类文明的三种形式。人类文明最初的形式是“前进”式的,它是迎向问题,并竭尽全力解决它,以物质的肉体的科技的东西去解决和征服,这一类的典型是西方文明,这属于早期文明。中间阶段的形式是“立于原地”式的,它是中和问题,以转换自身的态度,就在原地求索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一类的典型是东方文明,中国的儒家文明是它的代表,这属于第二阶次的文明。最后最终极的人类文明,当属印度的佛教文明,它既不前进,亦不站在原地,而是向后,是消除,消除问题本身。这有关人类文明三种形式的社会问题的说法也可以套作在人生问题上。他在想,难道他自己现在就要进步到向后退而消除问题本身这个阶段了?还是没有的,他认为自己尚且处在中间阶段,他需要的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