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四月,正值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我告别了学校,来到父亲工作的所在地插队劳动,参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那年我十五岁,年幼无知,凡事都充满新奇、幻想,对人生未来没有打算和目标,面对新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心存莫名的兴奋和激动。学校组织的欢送会上,老师和同学们赠送我二十个笔记本,扉页上写着鼓励话和毛主席语录: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这些铿锵话语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我插队的村是县里一个先进村,政治气氛浓厚,思想工作抓的紧,这从街里墙上的标语、批判园地、各类狠批地富反坏右的漫画中可以感受出来。村里因大搞农田建设和绿化,地里农田成块,沿路绿树遮阴,村里四周两排高大笔直的杨树,葱绿茂盛,既遮风沙又映衬着村庄。
我所在的生产队是第四队,我们的队部在村口一个院子里,北边是三间房子,木门、木窗、白灰刷过的墙干干净净,砖铺的地面。正冲门的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屋子的东边是一个土炕,炕沿磨的光溜照人,墙上贴了反帝反修的年画,毛主席像下对着摆放两张桌子,是队长和会计的办公桌。办公桌一边的墙上钉了一张用白布缝成的有几十个小口袋的挂布,里边放着社员们的记工本。门框中间吊个灯泡,方便屋里屋外照明用。院子呈长方形,两侧是牲口棚,十几头牲口在里面生活、休息。队部里常年住一个无妻儿的光棍汉看护队部、照料牲口。院子里还存放着马车、排子车、小拖拉机等生产工具。每天晚饭后,这里欢声笑语、乱乱糟糟,一是因为会计给当天劳动的社员记工分;二是因为队长开会,安排第二天的活儿。
我是在队部第一次见到生产队长的,当时还有政工员,后来知道政工员是搞思想政治工作的。队长二十四、五岁,小个头、宽肩后背、窄额宽脸,说话就笑,走路雄赳赳的有精神,说话干脆,人挺和善。政工员四十多岁,黑黝黝的脸上净是皱纹,眼睛看人就眯笑,慈眉善眼,后背驼,显得老态。
我全身心融入到这一新的人群中,虽身单力薄力气小,尚处发育阶段,心里不怕,苦干活、抢干活,常累的起不来床,可心里十分愉悦,只想干出个模样来。有几次,傍晚收工回来时,仰望蓝天和白云,身沐习习晚风,在炊烟、田野、收工的人群所描绘出的晚景中,真正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劳动者的快乐。
一天晚上,月上枝头,柳树笼烟,大伙在队部记工,长时间没人离去,我正疑惑不知何故,只听政工员用力喊“今晚开分析会,都参加”。
后来我才知道,生产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召开阶级斗争分析会,学习上级文件,对照分析,检查问题,掌握斗争动向。这一做法是这个村创建的新措施,在县里做过先进经验交流,虽说没挖出潜藏的阶级敌人,但时刻提醒广大贫下中农擦亮眼睛,保持警惕。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会。
那晚,门框上那十五瓦的灯泡发出的昏黄无力的光和月光在院子里交相辉映,社员们屋里屋外各找地方坐下。队长、政工员坐在桌子两边,政工员竭力喊一句“现在开始本月阶级斗争分析会” ,人声便安静了下来。这时我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占在屋地上,低身前倾,双手垂直两胯,花白的头发在灯光里显得杂乱,神态漠然。我仔细打量他:圆脸盘、细长眼,眼光中流露出失神,稀淡的双眉、尖下巴,上唇因牙齿掉落而陷了下去,他紧抿的嘴巴像个十足的老太婆嘴;双腿弯曲,并拢的双腿微微外撇;他上身穿蓝制服,下身穿灰色,脚上是一双旧农田鞋。
政工员手拿报纸,念一篇批判“四人帮”的文章,虽错字不少,但结结绊绊念了下来,一种严肃的气氛被政工员时高时低的声音营造的时紧时缓。我刚从学校出来,很容易被这种场合所感染。报纸念完后,队长又说了几句话,大体是麦子正是成长期,浇水、施肥,干活要仔细认真,不能马虎,重点批判了干活懒散的人。政工员讲话时并没有打腹稿,东一句西一句:“四人帮”垮台大快人心、罪有应得。他们给国家带来那么大的灾难,还是敬爱的华主席这个人英明,他一举就粉碎了“四人帮”。咱们第四生产队要坚决肃清他们的余毒,只有这样,才能多打粮食,才能扬眉吐气。突然,他站了起来,提了提嗓子,手指着屋地上站着的那个人:“霍老五,你这个‘四人帮’的人,要老老实实接受管教,你梦想变天做梦去吧”。地上站着那个人猛然向下缩了一下,呈恐怖状,政工员厉声喝道。我瞠目结舌,不知所以,正揣测下文,政工员忽然不说了,和队长说了几句话,便扬声道“今个儿到此散会吧”!社员四散而去,队部一下子静了,每个人都见怪不怪,那个霍老五也转身而去。我莫名其妙,看着门框上左右摇摆的灯泡想不透。
很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