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还活着,走与留都是潜行的浩劫,喜怒哀乐只是分割段落的标点。
——题记
天空还是灰蒙蒙的,草原上的春天追着日历跑了一年又一年。日子定在星期二,夜行的火车注定将黑夜搅和成混沌的一团团,不安的寂静和骚动,残片般的睡眠。因为我不是第一次这样出门,那些日子一旦开始就永远开始,结束被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开始组构的长河上,看来节假日传统的沿袭更像是善意的谎言。总之不是狼来了,所以天南地北的老老少少总是心力交瘁地乐此不疲。
其实春运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没有为什么,我没有迟到。一旦没有了规定,时间观念只不过是被意义化了的错觉。但爸爸不这么认为,他说,都是自己的错,如果没有半个月前的疏忽大意,也不至于耽搁我的行程。
好一个如果!又一个假设!所有的假设都是可能性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所有的可能性都是故事蠢蠢欲动的胚芽,看来故事不那么简单了。
2012年的正月二十一晚上,没看清天气的阴晴,黑夜被粉红色的窗帘挡在了玻璃外面。应该不算太晚,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还有狗吠声。浙江女人操着高分贝的嗓音对着电话又叫又喊,我听不懂她喊什么,显然她很生气,突然爆发出的凄厉哭声像刮锅一样。
浙江女人哭喊了很久。
爸爸用力把仅开的一扇窗户关上,忿忿地说了一声晦气。
妈妈从老家回来后大病了一场,此时正躺在床上睡觉。她的呼吸很不匀称,脸色苍白,白炽灯光美化不了塞在皱纹缝里显而易见的浮肿。这是一个结愁的时刻,我甚至不敢长久地注视这羸弱气息中不自知的形影相吊。也不知道是岁月不饶人还是人不饶岁月,反正虚的,实的,永恒的,即逝的,本质的,现象的,他们互相挣扎着互相撕扯,让至亲至今的人情不自禁地心疼,无奈,黯然神伤。
她的可怜绝不仅仅体现在被人同情上。
我和爸爸在做饭。
家里还有过节时没吃完的肉,爸爸希望我走之前吃完。
就像只要肉类价钱的高于其他食品价格,所有的父母都认为出门在外的孩子最爱吃肉并且日常都吃不上肉一样,我的爸爸也是,或者更甚。其实他比我更喜欢吃肉,除了过节,他也好久没吃了。
爸爸这么多年其实过得很艰难,包括肉体的和心灵的。他的爸爸早就把父爱廉价兑换成金钱,中饱私囊。他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所以我心目中的奶奶永远完美无瑕,因为我只能在他的话语中和她见面,感情像个筛子一样滤去了奶奶的瑕疵,话语的工具性使儿子将母亲的完美润色的更加丰满,我知道我头脑中的奶奶像化了妆的女人,但是我不愿意撇去那些浓重色彩,因为我是受益者,一切都是她的儿子亲手抹就的。他的大女儿常年在外漂泊,儿子不务正业,小女儿还在老家的高中上学,他对小女儿的期望犹如真比例函数的上升曲线般与日俱增,这种期望也曾经寄托在我身上,我的努力让他舒了一口气同时他依然宿命般焦虑着,老着。
我可能在那个任性的年纪里说过一些夸大了的话。
我后来很后悔,再后来为后悔而后悔。后悔的那段日子里,我用粗语抵制那种夸张甚至做作的亲情,我看到了他惊愕的表情。他年轻时曾经因为我的调皮怒过,我怪异的性格悄悄地对我说我喜欢这种暴力式的亲情。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爸爸对我的尊重让我们之间的关系江河日下,但他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只有那种复杂的表情麦芒般扎着我,让我在某些莫名的家庭氛围中如坐针毡,我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我的话语日益尖锐。再后悔的日子好长,他越来越老,两鬓不知不觉已经密布愁霜,我什么都想说可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之间的交流常常出现断点。我想向他认错,但我无法把握这么一种很微妙的错误,尤其是当这种错误不是集中在某一个完整的事实上而是像剪碎的纸片一样撒在过去的和现在的,我在的和我不在的,现实中的或他臆想中的林林总总的日子里,我真的无从下手,我欲罢不能,不罢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