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初中时,外公和外婆到县城和我们住了一段时间。据说外公年轻时脾气挺大,有时候还会拿拐杖打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反而对他一点也不畏惧。那时二舅在北大读书,正好赶上北大建校一百周年,便从北京给我捎回来了纪念品——一条印着北大标志的暗红色围巾和一块纪念手表。
吃完晚饭后,父母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外公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便狡黠地说帮他系围巾,他很高兴就答应了。我先是把围巾当红领巾一样系在他脖子上,然后又卷成个阿拉伯式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又或者把围巾披在肩上,拿根牙签让他叼在嘴里扮成电视剧里上海滩的许文强,还拿镜子给他照着看。他非但不恼,还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爱好不多,闲暇时特别喜欢打麻将和玩字牌,听外婆说他年轻时经常在街上和人打牌玩,但是又想省点钱,所以经常饭都不吃,外婆后来知道了非常心疼,故意多塞点钱给他,他也硬是不要。
到了我上幼儿园的年纪,外公说要教我和表弟打牌,但我们怎么都不肯,执拗地说学校老师不准小朋友打麻将。外公听了非常恼火,愤愤地道:“哪个狗屁老师说的,你告诉他这是开动脑筋,培养智力勒,我屋的细伢子没有哪个不会打麻将的!”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我们也不敢违拗,只好开始学。后来我的小表妹两岁大的时候,便被外公抱在怀里教打麻将,字还不认识几个,就先认识了二、五、八和万、饼、条,六岁的时候便已经能上场陪几个大人玩,赢点零花钱了。
四
外公的辈份很高,在兄弟里面年纪又最小,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喊他“满爷”,有时我们这些孙辈也没大没小地跟着这样叫,他却也乐意听。
因为是复员军人,而且又是因公残疾,所以国家每个月都会发些补贴给外公。几十块钱虽不多,但在那时的农村却也算是条件好的了。村子里很穷,经常有人上门借钱借米,基本上外公都是来者不拒,有时甚至连欠条都不打一张。外婆为此还埋怨过他,说借钱给别人也要量力而行,自己家都还有六个子女等着要吃饭、读书,他还勒紧裤带往外借。
为了贴补家用,外公种了好几颗桃树,等到挂果时,他就把个大肉甜的好桃挑出来在逢场时去集市上卖,那些个小样丑的就留着自己家吃。有一次赶集,他早早地便回了家,外婆看到筐里的桃子都没了,还以为今天的生意挺好。可是细问才知道原来外公去赶集的路上遇到了好些熟人,别人左一句“满爷”,右一句“满爷”,他心里高兴,每个都送了几个好桃子,让别人也尝尝鲜,等到了市场上桃子都快没了,只得早点收摊回家。
外公和外婆一生能勤能俭,自己节衣缩食,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辛辛苦苦把六个子女拉扯大,还培养了三个大学生,这在七、八十年代的湖南农村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大事。母亲和舅舅们现在回忆起来,都说虽然当时大家普遍生活都很艰难,但是自己家里总是隔几天就有肉吃,比别人家是要幸福多了。外公也总是教育子女们一句话:“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盘,一辈子都穷。”
外公去世的时候,舅舅们整理他的遗物,在床下找到一个破旧的皮箱,锁片上面生了很重的一层铜锈,漆也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大家伙打开后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是以前别人给外公打的一沓欠条和借据,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油、粮、米、钱,借什么的都有。几十年过去了,不管自己再苦,外公都从来没有找别人还过,还瞒着家里人,连外婆都一点也不知情。
五
吃完晚饭后,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茶几上随手拿了本杂志翻看,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冷不丁地跟我讲:“昨天我梦见你外公了。”
“梦到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哎。”母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梦到他和你爸坐在一起聊天,有人发烟给你爸,却没有发给外公。你外公也想抽,就主动问别人要,可又怕听不懂,还不断地比划着夹烟的手势,当时我很生气,就冲过去要打那个人,结果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