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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瓦片带不来荣耀,但外甥女盈自小就漂亮,肤色遗传了姐姐的雪白,一双黑漆清澈的大眼睛,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女。加上血溶于水的自然亲近,姐夫日渐疼爱起自己的这个原本并不受欢迎的女儿。弄瓦之悲似乎消失殆尽,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八十年代初,按规定姐姐是可以生育俩胎。没过多久姐姐又怀孕了,值此,中国的首批生育游击队已经诞生,一心想生男孩的姐夫一家人自然加入了这支战斗能力强,技术性巧的队伍。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有无战斗成果另当别论,姐姐姐夫为这项伟大事业贡献毕生的精力。
如果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么愿意给男人生孩子是检验真爱这男人的唯一标准。姐姐的第二次怀孕是惨痛的,为了打好这场战争,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开始怀孕后姐姐就开始深居简出,无异于软禁了。一直到了七个月去作了B超,这之前的无数个忐忑不安,焦虑,祈祷,在B超后都化作了绝望。姐夫一家高瞻远瞩,毅然决策打掉胎儿。
没有自己亲人经历过这种事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打掉将足月的孩子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在我成年后,从爸爸平静的叙述中我听得胆战心惊。护士用一个比平常长至几倍的针直接摸准胎儿的头部扎下去,让胎儿停止心跳。之后再进行催产,在子宫里与母亲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孩子没能睁眼看看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没能看看给她生命又结束她生命的爸爸妈妈一眼就匆匆地在母亲温暖的老房子里赶赴另一个世界。但愿,但愿那个世界没有男尊女卑,没有璋瓦之别,没有这人世间的丑恶。医院里的一些事是永远超出你最大胆的想象力的,没有了生命的胎儿如何处理?我真是没勇气去述说,原谅我的怯弱!
打过催产针的姐姐,因胎死腹中,生产时间持续延长。疼痛阵阵袭来,整整俩天三夜,姐姐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从床尾爬至床头。为自己命运的不公,为自己那未曾谋面的女儿,为自己的良心谴责。第一次生育没敢出声的姐姐在剧痛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出院是爸爸去接的姐姐,姐姐仍然是面无血色,姐姐到家时,门是锁着的。那几天刚刮完台风,好多人家的甘蔗都被刮倒了。邻居说我姐夫去田里扶甘蔗,没能给祖宗添丁增福,让他颜面扫地的姐姐自然没有甘蔗重要。台风余威肆虐着,在耳边呼呼呜咽,寒风掠过心头,我那简单质朴的姐姐眼里噙着泪水在自家的门口怀着深深的愧疚等着丈夫归来……
姐姐一生虔诚信仰上帝,上帝也眷顾她,一直喜欢跟姐姐开玩笑。之后的很多年,姐姐没能怀上。到姐姐又怀上时,我已经上高中了,那时政策又改变了,夫妻中一方有工作单位的只能生育一胎。心有不甘的一家人又开始投入游击战争。姐姐只能宅在娘家的楼上,足不出户,这种痛苦不亚于坐牢。经过了上次痛彻心扉的教训,姐姐这次没有去做B超。只是一家人定好:男孩留着,女孩送人。什么是不幸?不幸就是你盼啥,啥不来啥,怕啥,他来啥。这次生下的还是女孩,姐夫连取名字的力气的没有,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落空,悲伤也具有免疫力,把心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伤痛在,但欲哭无泪。之后姐姐那段时间基本上已经说不出话了。
家人在孩子出生三天后按原计划要把孩子送出,就在姐姐默默地一件一件地叠好婴儿的衣服,放在姐夫备好的纸箱里的那刻。三天没说一句话的姐姐大哭出来,抓住姐夫的手:“不要送走孩子好不好?我自己养她,我绝不拖累你。你不要孩子了,那就让我带孩子一起走吧!”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信!我那从来不曾抛泪的姐夫哽咽了。在隔壁房间的我听着他们的谈话,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时间缓缓流淌,伤口慢慢结上疤痕,渐渐变淡变浅。生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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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用英语说“Iloveyou。”这仨字就像我们中文的“你好”;用中文说“我爱你”,那就跟说我对你印象不错一样;但如果用我们的地方话说这仨字那会让人起鸡皮疙瘩。姐姐一生不曾说出“爱”这字眼,同时她也用一生来诠释这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