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之物,它下落的过程与灵魂有关。落雪的过程,其实就是雪把自己的一部分品质出让给人类。
看雪,自然要到乡村。西方有谚云:“乡村是神造的,城市是人造的。”雪,当是乡村神性的一部分。雪后的纯色大地,给人以宗教般的崇高感。而于静谧的早晨,听村庄里的扫雪声,听骡马颈下的小铃摇荡出的清响和大车的吱呀,便会感到无限的温馨和生机。
但现在的乡村也已不复往日的模样。村子里,大都只剩下老弱病孺。青年,大都远走大城市去打工了,有的还会在城里安家落户,彻底告别乡村。他们远离了雪,远离了雪的舒缓,在城市车轮的转动中,他们找到并依附于另一种急促的节奏。但在年关,其中的大部分人会披着雪花返回故乡。回家,人世间最吸引人的一段路,是否就是雪在指引的道路?
回家,是天空中的道路降落到人间。
对雪的理解,是一个十分缓慢的过程。相对于许多美德,雪是一种耀眼的昭示。它毫无瑕疵的白,它美丽的纹理,无垠的开阔气象和其中包含的精致细节,都是昭示。雪,直接扑进了生活中,它是生活本身,却又似乎一直横在人与生活之间,或为抽象的指引和关照。
雪有舒缓的节奏,有时还会在风中重拾飞翔,这是否给人类的心灵提供了样板?
细小的雪花落在皮肤上,一点凉,潜向滚烫的血液。这鲜明、然而又在转瞬间消失的凉,带来了什么?是往事,还是遥远的爱情?
世界在变白,在重新奕为空白之页。而雪,它的凭空而生,凭空而来,身后,有什么隐秘的路途跟随?
雪夜睡眠,朦胧中,听见竹子折断的声音。竹子在替谁发出尖叫?辽阔的黑夜里,有多少雪片,凉,潮湿,带着贫穷的微光,在大地上凄苦地走动。
一朵雪花,托在手心里,转眠间化成细小的水痕。这若有若无的痕迹,是不是人间最微小的泪珠?
热爱雪的人,对雪的渴望,总会跨越季节,绵延于持久悠长的一生。雪落在大地上,也落在大脑的沟壑间,雪的银白会长久地留在那里,它的光芒照彻脑海,照亮脑中的山川原野,浸润在一个人的思想中,也浸润在他思维的每一丝颤动中。
雪终将化去。最先化掉的,是那些被铲掉运走的雪,它们被堆在路边,或被丢进花园。看上去有些肮脏,泥土和沙粒,借助阳光的力量在其中下沉,把雪堆打出许多孔眼。雪被红尘混淆,连这纯洁之物也难以幸免,仿佛许多美好事物最后的命运。
融化的时候,雪不再引人注目,世界在显露,在向雪要回它庸俗的一切。其实,这个阶段的雪同样是重要的。花蕊消失,雪变硬,变成了冰。也就是说,雪终于露出了它的骨骼,露出了坚强的一面。融化中的雪,每到夜间,上面就会结一层冰壳,保护着下面柔软的部分,这使它的消融更像一种坚持。
旷野里无人涉足的地方,雪融化得慢些,在融化中,雪依旧洁白。等到泥土大面积露出,在田埂、坷垃、树根的背阴处,仍会有残存的雪迹。那些雪迹很小,但即便巴掌大的一块,有时也能继续存在许多日子。这样的雪,实际已经是坚硬的冰,它固执的身体,甚至能揳进早来的春风中。
融化的雪仍然是美丽的,虽然它常常有一个不堪的面目。它的美,已在骨骼中深隐。阳光灿烂,风在吹动,而融化中的雪在咬紧牙关,直到消失,直到另一场大雪来临,将这一切覆盖,将这世界放弃的一切重新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