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穿上大红婚纱时，院子里安静的虞美人凝视着云朵，正开得耀眼。天空明媚得纯粹，像是谁家女子透明的心事。她提起云霞一般的裙摆，小女人似地羞涩的转了个圈，忍不住眉眼间雀跃着的笑意。她垂了眼睑，有些局促的来来回回摸着衣襟上鲜艳的刺绣问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不知该说什么。
窗外，早已醉得一塌糊涂的新郎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喧哗中，还在口齿不清的嚷嚷着，来……来……再来一杯……
心底的憎恶像是失了控一般在沉默的空气中不断地发酵，膨胀。
湮没了，堵塞了心房。
我不是没听家里人说起过，那个男人，曾经醉酒后与妻子发生争执，失手将劝架的岳父推倒致死。刑满后，也只有四处打些零工艰难糊口。我曾打定主意，见到她时一定要问，你嫁给他到底图什么？可如今看着她轻轻地往发髻上别着灿然的花，听着她喜悦不尽地讲述着琐碎日子里的小幸福，我终是没有开口。
聪慧如她，见我不语，只是轻轻摸了我的头发说，姨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离过婚，也不小了……而且他对我挺好的……
她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好像是在一段冗长而潮湿的黑暗里跌跌撞撞走了很久之后，终于看见光线涌进一般。
我于是钻进她怀里，很小声的说，姨，我知道。
我想我知道你在那段无限漫长的逆时针时光里，对幸福，是一种怎样卑微的希冀。
那日热闹的婚礼之后，她就搬去了那个男人简陋的家里，勤俭持家，夙兴夜寐，日子倒也平静的过了。
晾晒的衬衣在远山布景中白得有些耀眼，金灿灿的老玉米拥挤的在屋檐下扎着堆，厚实的阳光的香味缓缓的沉淀。我看着她笑盈盈的穿梭在锅碗瓢盆之间，想着，她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
这个曾遭遇过车祸在血淋淋的死亡线上拼命挣扎过的女人，这个曾遭受过前夫家暴受尽委屈而屡屡伤痕累累的女人，这个曾在地动山摇的震动中尖叫着惊惧的仓皇逃生的女人，这个会为了丈夫前妻的顽劣儿子呕心沥血的女人，这个街坊邻居口中贤能淑惠乐善好施的的女人，这个总是满目柔情对我说“你别为了学习累垮身体”的女人，她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吧？
她会从无边的泥淖中逃离，最终幸福下去吧？
可是光线飞快的消失在了空气里，黄昏苍茫的暮色，一片薄凉。现实给了我和她一个残忍的否定，像是尖锐的鸽哨猝然划破天空的平静。
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她撕心裂肺，战栗不已的声音，她痛苦而扭曲的叫喊着，救我！救我！那个禽兽般的男人喝醉后发了疯似的用板凳酒瓶狠狠的砸她，她在满世界的惶恐里挣扎逃跑，却被无情的掐住脖子狠狠按在地上，挣揣不开。后来我一直在想，那时苍白的她，是否曾经有一刻，对这个冷冰冰的，从来没有珍惜过她的世界，说一声“我恨你”？
父亲他们匆匆赶到时，只见遍地触目惊心的碎片
桌子的，板凳的，酒瓶的。
像是心碎成了好多块。
那个男人还在一滩劣酒里破口大骂，而她光着脚，蜷缩在角落里，呆呆的盯着墙角凋零的虞美人，便再也挪不开眼。
它曾那么娇羞的开着，像个美丽的新娘，穿着大红的衣衫，伫立在水波潋滟的湖边，在无限漫长的时光里用柔软的花瓣盛满了温柔。它曾那么幸福的开着，像是在经历了一夜一夜悲剧的噩梦之后，终于看到悲伤的尽头，阳光轻轻地把吻落在它的额头。它曾那么美好的憧憬，静静的年华里，时间把永恒的真爱与温情带到它单纯的笑容里。可是如今，它只是盛开在遥远记忆里的一抹灿色，早已风干，呼吸不再。
心里，撒下了一把荆棘的种子，流水一样的悲伤，从看不见的黑暗里溢了出来，无处遁形……
父亲连夜把她带回我家时，她见了我，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