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客厅、卧室后墙与杀猪巷一侧的院墙之间,闲置着一爿瘠薄的三角形瓦砾地块儿,我一直期待能在那里栽培上几棵适应力超强的果木,打造出一幅农家小院橙黄橘绿的别样风景,上班第二年,储户邹师娘送了我四棵樱桃树,我将它们全部栽培在了那里。
印象中,樱桃是成都平原最早开花结果的果木。每年五一劳动节前后,在都市、集镇的街头巷尾便能看见一位位推上自行车,或手提竹篮沿街兜售樱桃的年轻女子或者中年妇女。她们讷言少语衣着简朴,用一张半湿的毛巾将樱桃遮挡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和七十年代走街串巷,用鸡鸭鹅蛋换粮票的农村人非常相似。
熟透的樱桃粒大、皮薄、肉多、汁丰、味甘,娇嫩如水不经折腾。买樱桃时,卖家会和颜悦色轻声叮咛,挑选樱桃一定要由外而内轻拿轻放。对于买家挑三拣四、边挑边“尝”的做派她们多持包容。樱桃口感好、果期短、价格适中,是春夏交替人们最喜好的水果之一。
对于争斤论两的城里人说来,樱桃从来都是尝尝鲜的玩意,卖樱桃的人又何尝不明白城里人的心思,走街串巷全带一杆小秤,二两三两还未及咂摸出滋味樱桃便下了市,再想尝鲜又得再苦苦等上一年。年年念叨樱桃,到了果期舍不得花钱,没了又啧啧怅惜,便是都市人与樱桃年复一年缠夹不清的情感。
不知是否是囿于“樱桃好吃树难栽”的传闻,记忆中住家附近没有人家栽培樱桃树,就连在房前屋后栽种过诸多果木的家公也从未栽过。对于樱桃树入驻小院我并不看好,除种在院里当天邹师傅替我浇过一次粪,我便再没有花上多余的精力前去打理,我不知除了浇水还该如何伺弄它们。我才舍不得把上好的枝条一枝枝从中剪断,或者装成行家里手将结得上好的果实掐去一些,没曾想它们在院落里出落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站在客厅、卧室窗口便能看见四棵樱桃树的全豹。前后院拐角处的一棵是四棵树中长势最好的,下端的一两枝枝丫站在客厅窗口伸手便能够上,高处的一枝粗枝高高伸出墙头,横向支在杀猪巷过道上空,过上过下的人们一眼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在院落里林林总总的花木当中,再也找不出比四株樱桃树更令我得意的植株。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一墙之隔的苏家葡萄架落叶纷飞满目苍凉,我家的樱桃树便迫不及待将新春来临的喜讯传递出高高的墙头。阳春三月,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樱桃树一夜之间迎风吐艳花满枝头。
每年春天樱桃树会新生出许许多多新枝,但仅有少数能够长到两米以上,绝大多数长到小指粗细便进入了缓生期。在一些新生的枝头上会结上少许花串,但花瓣大小稀疏不一,花柄纤细,不经风雨。
成都平原真正谈得上福地洞天,在别人那里视为珍宝的春雨在这里司空见惯。连绵不绝的春雨过后,花瓣散去,樱桃树披挂上绿油油一件新衣。到树下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枝头上曾经开出过多少花朵,定会在原处结出来多少果实。随着枝条、叶片快速生长,果实一天天长大,到四月初在一些樱桃表皮上,已然显现出淡淡的黄色。连续几日艳阳高照,日照充裕的一些果实表皮由淡黄转为妃色。某一天起床后,你定会为眼前的景色感到诧异,昨日黄昏明明还是妃色或者黄色的果实,一夜之间竟出落得晶莹剔透,红艳欲滴!
樱桃树一旁的一棵雪松约摸有二十几米高,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飞来一窝画眉在上面安了家。从樱桃树到此安家落户后,它们便每天从早到晚在雪松、七里香与樱桃树间穿梭、追逐、嬉戏、啼啭,连休息日也甭想能安安生生睡上一宿好觉。
无聊的时候,我便会站在客厅欣赏自己的杰作,我一直以为那波画眉和一群群飞来飞去的麻雀,一定是钟情上了浓荫密布的樱桃树,一定是把樱桃树当成了又一个新家,直到第一年樱桃临近全熟的时候,才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它们居然偷偷摸摸啄食樱桃!
从那以后,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我便会在窗口留意它们的举动,只要搜寻到它们的影子,我便不停制造各种响动驱赶。听到紧锣密鼓的聒噪声,一群鸟儿飞快地蹿上一旁的雪松,片刻过后卷土重来。樱桃成熟的季节,便是我与画眉、麻雀较长絜短的时令。
一天正聚精会神在树丛间寻觅鸟儿,透过枝叶缝隙居然瞅到一个嬉皮笑脸的小脑袋。两米多高的围墙,两个孩子搭人梯爬上墙头偷樱桃!一旁的狼狗狂吠不止,对他们却起不到一丁点儿震慑效果。从房间飞快冲出去,听见铁门响动一群孩子嘻嘻哈哈一哄而散。跑到杀猪房口子,居然两三个停下冲我又蹦又跳扮鬼脸!我的个娘亲,这不是明火执仗欺负我人老珠黄?冲啊!杀啊!我一定要将你们一个个抓回来用人脑袋炖樱桃吃啊!
此外还看见过伸进院墙肆无忌惮捅樱桃的竹竿,原地起跳拽住树枝用力拖拽的大人,一趟趟飞奔出去,一回回气喘吁吁回到家,樱桃树纵使栽上了月球,他们也一定想得出法子将它折腾进肚里。云屯飚散的鸟儿、惫懒顽戾的小孩你尚能恫疑虚喝,巷道过上过下放诞不拘的大人、邮电学校识字知书的文化人却无从说起,即使扭送去派出所,尝几粒樱桃能治他什么罪过,还能让一粒粒拼凑还原粘上树去?听到大门口的狼狗狂吠就得赶紧杀出去,否则定会闹到颗粒无收。仅仅只是搯一些果实尝尝鲜倒也罢了,一些人恶作剧似的把枝丫弄得七零八落丢弃在巷道内,尚未熟透的果实撒落一地,让人看了心疼不已。面对不知懵懂的邻家小孩你不能较真,充其量站在原地跺跺脚,轻描淡写骂嗔上几句过过嘴瘾,或者学他的样子吐他舌头,反扮鬼脸以牙还牙,否则很可能闹出不可收拾的残局。我可不想成为巷弄里人们口耳相传“他家樱桃都白吃不上一粒十恶不赦的魔鬼”。再说为一粒几粒无关紧要的樱桃,葬送掉千金难买的邻里情谊,我可打心眼里不乐意。
“独绕樱桃树,酒醒喉肺干。莫除枝上露,从向口中传。”或许这正是几株我原本打算任其天生天杀的樱桃树,所带给家人意想不到的乐趣。从樱桃成熟那天起,家人便频频往返于房间、樱桃树之间,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到树下搯上一些,随手扔进嘴里。就连孩子同学也较先前更爱窜门,亲朋好友来家玩更是大步流星直奔樱桃树。有了滋味上乘的樱桃可吃,一向令他们战战兢兢的狼狗,此时也完全变成了一只温顺可爱的小绵羊。遇上星期天,我会找来木梯,从高处搯回一筲箕熟透的果实,与家人、亲朋好友一同品鉴,甚至还专程带一些去单位分享给同事。
前院的樱桃树,对家人、孩子、同事、亲朋好友说来更多是稀罕,对我而言很有成就感,很有纪念意义。“存亡感月一潸然,月色今宵似往年。何处曾经同望月?樱桃树下后堂前。”每当我独自伫立樱桃树下,便会想起黄土高坡上风雨与共十一载的高店子乡场,想起热心快肠的邹师娘和一位位质朴无华的父老乡亲,以及与他们在十一年记账、储蓄交往中,所铸就的深情厚意,在我心底,樱桃树完全等同于他们。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到累累果实缀满枝的季节,也不知从调离那个乡场后再未谋面的邹师娘一家和众乡亲可好。
20150304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