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院门前一棵“北京梨”边上,便能看见水沟对面王伯家茅草房后貌、竹林攀,和曾家自留地右边,曾家四合院左侧附房后貌,和主房后侧一部、竹林攀。
四合院为茅草顶、土砖墙建筑群落,和我所熟知的生产队前大队书记卢发元、社员范玉华两位长辈家的格局,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正房看上去略为要更长一些。
去到菜地尽头一条水沟边缘,从稍近处端量,会发现,四合院基础远比屋后斜坡状竹林攀的地势,要低上许多。
葱郁的竹林遮挡了正房后墙远端,与生产队养猪场相连的一幅竹篱笆、养猪场库房、粪坑,过养猪场是家喻户晓的哑巴堰。
四合院与本家中间,相隔一条由哑巴堰通往新马路蓄水凼的水沟,泉涌、广广的父亲和几位在城里上班的新村居民,每天沿曾家竹林攀一方的沟坎来往12路公交站与住家之间。
水沟原本每年春天抽水,大约在一九七四年,一场暴雨下了几天几夜,苹果园一方坍塌,湮圮了哑巴堰养猪场角落,水沟成为一段死沟,仅剩下王(伯)家到本家菜地之间,总长不足五十米一段囤有积水。周围几户、曾家菜地都依附这段水沟囤积的积水打理菜地。
从沼气池那方一处较窄的湾口跃过水沟,沿曾家自留地边一条土埂下行十米,便抵达曾家四合院开在侧墙上的一道后门。去养猪场看猪仔、偷猪槽中煮熟的红苕,到王伯家找老五玩耍,我习惯从这道后门抄近道。
曾、王、张三家与养猪场共用一个土坝子,晾晒猪料、农作物、衣物、被褥等等。坝子约两百平米,距离成渝马路五十米,一方栽培了几棵香樟树,我和老五常爬香樟树、荡秋千,在养猪场、曾家、老五家东跑西颠捉迷藏。
站在后门口便能看见侧房(厨房)内倚左壁搭建的柴灶、柴池,正对面的天井、部分房间、大门内庭一部分。
灶台齐成人腰际,上面架设一大一小两口铁锅;中央垒砌一根四方体红砖烟囱高高伸出茅草顶;右下地面摆放一个长方体木质风箱;风箱右端一口用青石板捁成的长方体水缸;靠外一眼火口上方悬垂一把铺满锅烟的吊壶。
做饭时五姐一边和家人说笑,一边往灶眼里添柴禾,一边得心应手轻轻拉推风箱。风箱用不着一直推拉,视火候而定。学她模样如法炮制,稍感吃力,但火力响应很快。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吊壶、风箱,也是第一次见识石板水缸。钟娃儿还把雨天戳回的鱼放养在水缸里面,一尾尾游来游去伶俐乖巧。
我在曾家四合院穿堂过屋若干年,从来没有想到去细数房间数量,曾家四合院有八位常住人口,分别是:曾家阿公、陈孃、幺爸儿、大姐、二姐、钟娃儿、利霞、五姐。
陈孃,五十出头,身材微胖、脸盘方正、慈眉善目。相处那段岁月,并未见过她参加过集体劳动,独自料理着全家人衣食起居。幺爸儿、大姐、二姐、钟娃儿、利霞是生产队普通社员。五姐与隔壁王四姐同在三里地外川师附中读书。
初识曾家阿公那年我大约五六岁。曾家阿公年逾古稀、驼背,是四合院里唯一一位老人。曾家自留地、竹林攀多由他一人料理。曾家阿公还是一位超群绝伦的“蔑匠”。
曾家幺爸儿传承了阿公衣钵,无论种菜、篾编在方圆几位行家里手里排得上前茅。只凭手感,便能盲花出与纸张厚度相当的篾片。站在一旁观他操刀,心快蹦出嗓子眼。
曾家自留地正对四合院后门,约摸五十米长,六七大小,一方毗邻王伯家后墙、竹林攀,一方毗邻杀猪巷木板公侧、垃圾堆,一方毗连哑巴堰引流沟坎。
曾家自留地与王家菜地难分伯仲,在周围几家菜地里算得上数一数二。除了随手搯得即能入口的西红柿、地瓜,时令蔬菜应有尽有。
闲及无聊,瞅见曾家后门紧闭,我便从水沟沟坎飞身跃过,到曾家菜地溜达一番。或扯上一根莴笋、萝卜;或揪下一条黄瓜、茄子,立马飞回,钻进猪圈生吃。哪一日被陈孃发现蛛丝马迹,堵住耳朵眼接受一番暴风骤雨洗礼了事。
陈孃不记仇,我更不长记性,骂过了,隔上几天再重复上一遍。曾家自留地里任何一样蔬菜,都比自家地里的好吃。
那年临近春节,父亲从哪儿捡来一块棺木,随手搭在了沼气池那方沟坎,方便我去曾家推汤圆粉挑水桶来回。那是我第一次到曾家推汤圆粉,那年我大约十岁。
听兄长说,腊月末到曾家借石磨推汤圆粉由来已久,每年初一吃到十五的汤圆,必须仰仗这户乐于助人的邻里。周围人家里,没有谁有曾家这种大推磨。
曾家的石磨与众不同,由一根两米长短可自由活动、拆卸的木舵,和两块大小相等的磨盘组合而成。下方的磨盘一方带泄流口,固定在一张板扎的条凳中央,上方磨盘与木舵相连。
闲时,卸下木舵,磨组搁置大门内侧一角;用时,取一根绳索将木舵吊上房梁,调整到适合推磨人高度的位置系牢,再将木舵一头的圆形木楔插入磨盘木把圆孔。推的时候,不需用太大力气,像我这样的小人也驾驭自如。木舵的取、上、卸均由曾家人抢着代劳。
过去推粉,陈孃便会放下手中活计,抢着上前掺米--用勺子一勺勺往磨孔舀米。再三推辞谢过之后,才肯罢手。
磨出的米浆顺底座的槽口,流入木桶中一条事先洗净的面粉口袋。回家扎紧袋口吊上房梁,滴沥一晚,初一一早即可吃上望眼欲穿的白糖、芝麻心汤圆。
腊月末,去曾家推汤圆粉,一准遇上穿戴整洁满面春风的钟叔。也总是免不了会和他没大没小在院子里闹腾一番。四十年后才知道,钟叔在宝鸡一个与铁路有关的什么部门当干部,每年只在春节探亲一次。
不记得哪一年起,无论城市乡村,过年再不用大费周章四处托人采购稀缺的酒米,而是到走街串巷吆喝买卖的三轮车贩那里,购买现成的汤圆粉、汤圆心。
经历了两次小升初毕业考试后,八〇年我去了铁路边上一所普通中学读书。
除平素、寒暑假找王四姐、曾五姐答惑解疑、包办假期练习册;过年授命找陈孃、老五父母借桌子、凳子、票证,再少有去或者借道曾家四合院。
那一年,一世卑菲的曾家阿公仙逝,在菜地这方目睹一切,心情惆怅到了极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曾家阿公,带着他宠辱不惊的前世今生,一抔黄土掩埋进了曾家四合院后面的老皂角树下面,我与他亲亲爱爱的忘年之谊就此结束。
怀揣对曾家人的感念,隔三差五我会垫上鞋尖从围墙顶上瞅瞅对面。瞅瞅那片我早已烂熟于心的菜地、林攀、炊烟;瞅瞅那幢让我魂牵梦绕的曾家四合院。
哪一天,从墙顶再张望过去,出入那道我曾经无数次进出的四合院后门的,就只看见利霞和一位陌生男子,再也没望到过钟叔、钟娃儿、陈孃、五姐;再也没听见他们清脆、爽朗的笑声,亲切、温暖的呼唤。好多好多年以后,我甚至已经渐渐淡忘了他们,和曾经与他们水乳交融的邻里之谊。
几年以前,沉疴多年的海舰父亲陈叔溘然长逝,灵堂里见上了隔闊多年的老五兄弟。依旧当初那般眉目、那般谈吐、那般热情,三哥、三哥亲切招呼我,递烟,寒暄,不停打着哈哈。和二十几年前借宿他家,偶然撞上他复员回家那次别无二致。腾腾兀兀间体验了一把,阔别重逢的忻悦、亲暱,淡漠已久的心房,重新升腾起一股股暖洋洋的热力。
也许能从他那里获晓一些曾家的音尘吧?踌躇间,老五兄弟匆匆告辞。
那一天,在饭桌上和母亲兴致勃勃又一次聊起曾家,让人难以置信,我一直自以为了如指掌的曾家,居然混沌到了都不太敢确定,曾经三天两头在住家到窑坝子新马路间,邀我搭便车的二女婿--生产队手扶拖拉机手到底姓陈、姓刘,叫水生还是长生。一度荒唐到把陈孃与张家大嫂张冠李戴(一位叫陈其蓉一位叫陈志蓉)。
从母亲嘴里得知,陈孃好久好久以前随曾叔去了外地,钟哥、五姐也先后过去接班,吃上了商品粮。我一直理所当然称其为钟叔的钟娃儿的父亲,其实应该叫曾叔。那些年扭着膀子钟叔、钟叔腻他,没大没小和他打闹,居然拍我脑袋、膀子笑得如此开心,唉、唉、唉地应承。
母亲一席话让我大跌眼镜!“不患寡不患不均”默默无闻的四合院居客,竟然会是一位没落富裕中农的裔胄!沙河堡上街猪肉铺、大供销社、收购站、百货大楼、小供销社到电报局,半条街的宅子曾全归于曾家!让人颇感听荧,几十年时间里怎么从未有过耳闻?
富甲一方的曾家,又因何竟然会住进一幢毫不起眼的土坯四合院,过着颠连穷困安贫乐道的生活。
从辉煌到没落,从高门大户陡然一落千丈一无所有,寻寻常常一幢曾家四合院里,到底都藏擪了怎么样一段苍黄翻覆的往事?母亲嘴里文文莫莫的一、二,是六十年前租居四合院从曾家人嘴里偶然所获,还是曾经的左邻右里一钱广水以讹传讹?
一切,均随着曾家四合院冰消气化,灰飞烟灭。
2019年大年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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