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爷不算是个好人,也更没什么伟大的功绩。相反,他总会做一些坏事。这片美丽的村庄里,也不乏出现了很多正直而高尚的人物,但我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能让我时时记起的只有这个可怜而被人忘却的坏人而已。
自小我便不记得他的名字,孩子们都给他叫黑爷,因为他着实黑的像个爷爷,还总是黑着脸,让人不易接近。听父辈人说,早年他也算是个人物,是个很厉害的钢厂工人(也算半个工程师)。这个半个工程师真不是吹的,我家的菜刀便是在他那里打造的,纯手工锻打。本来给他的铁足够打一把刀,再打一个犁头。可他仅仅打了一把刀就没了铁,这让我的父亲怀疑他是不是昧下了余铁,这种怀疑是有根据的,因为他品行并不端正。但也确实冤枉了他,他从不在手艺上偷工减料。后来,打的那把刀如他的名字,黑黑的,丑陋不堪,看起来笨重而不锋利。于是父亲又去买来一把王麻子菜刀,把那把黑刀用来劈柴,砍骨头。这把黑刀也成了我童年的乐趣,我双手才能拎得动他,我一直觉得他像一把玄铁菜刀,电视剧里神器的一种。我不断的去砍树枝,制作弹弓。后来,王麻子都倒闭了,我的弹弓玩的也早已厌烦,黑爷也离世很久了,但它还是不曾卷刃,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痕。
后来,我对他的兴趣越来越浓,我就跑过去问他:黑爷,听说你以前还有个老婆,听说还很漂亮。黑爷大抵在此时,才会漏出久违的笑容:肯定的嘞,美嘞很,跟天上的小仙女似的,她的眼睛黑又亮,她的辫子像两个黑麻花。她的皮肤黑的像那玄铁一样漂亮。我就噗嗤一笑:玄铁是啥铁?可是像你一样黑?他赶紧摇摇头,急切的解释到:哪有咧!黑是一样的黑,但又不是一样的黑。然后又仿佛陷入回忆:我还有个漂亮闺女嘞…
我总归没有问过他的生平,我所知道的他的前半生,都是在所谓知情人那里七拼八凑得来的。他在文革前,还是个人人羡慕的工人,前途光明,还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本来文革与他无关,他成分还是不错的,本身又是个工人。但他总归是个正直的人,他高举大旗,反对文革,替那些冤屈的人说话。后来红卫兵就把他抓走了,据知情人说,捆他的时候,他的一声嚎叫,让一个老人吓得大小便失禁。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他不知被带去了哪里,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他那美丽贤惠的老婆,还有那乖巧懂事的女儿,一起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文革过后,也没他的任何音讯,乡里人传言,他大抵已经死了。
后来,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流浪回来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号啕大哭,问了很多人,也都不记得他当时的反应了。总之很狼狈。后来他就在家里打铁,给人们打些农具。只记得他常常会把自己的家烧了,却又常常喊人救火。这样的大火一直伴随着他的打铁生涯,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总是屡屡失火?后来长辈人告诉我,他想葬身火海,却又屡屡后悔,才会导致这样的闹剧一直发生。
后来,我们总去他那里玩,因为他家总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东西。羊皮做的床铺和棉衣,牛皮鞋,还有一些兽骨。这些东西常常让我怀疑他不是个铁匠,而是个猎人。三里五村的人总给他一些病死的,或者毒死的鸡鸭狗羊。临走还会劝他把内脏扔掉,以防中毒。虽然这件事现在看来,确实很不地道,但那时,人们生活条件并不好,文化也都不高,其实送的人也没什么恶意,毕竟他只是个可怜的老人。后来我与同村的伙伴一起去吃过他的羊肉,我吃的是羊腿,而他们吃了内脏。后来中毒了,他们的父母又会找上门来,本没什么可打砸的,就在门口骂骂咧咧。后来,我的父母也就不再允许我去他那里玩了。我曾经很好奇的问过父母,难道他就从不中毒?父亲告诉我,其实他早年中毒一次,全村人以为他死了,就找个席子准备把他埋了。后来他自己活了过来,从此以后就百毒不侵了。许是那次着实离奇,以至于他远近闻名,凡病死毒死的动物全部送给他,他也来者不拒。以至于他成了当时我们村唯一一个可以天天吃肉的人。以至于小时候让我相信,也许段誉的事迹想必是真的。后来我更愿意相信,他早已看破生死,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始终贯穿着他的一生,他最后的死亡正是印证了这一点。
总之,后来我也在没去找过他。再后来国家出了政策,他被评为贫困户,过起了吃穿不愁的生活。他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每天早上出去看戏,晚上挂两根油条回来。每次路过村里,村里的人就会问他,今天演的什么戏?他总说不知道,村里人总说他老糊涂了,也不知道他到底看的什么戏。再后来他就卖起了花生,我当时很好奇,他也不种地哪来的花生。村里人告诉我,也许是那些年偷来的。这也让我想起了他原来做过小偷,他这种小偷不像别的小偷,他总是偷地里的粮食。他做小偷的时候,我们也就不缺粮食了,但是他偷来的却不吃,总是存起来。他偷的过程也不像别的贼,他总是大大方方的偷,即使主人来了也不回避。虽然村里人对他印象并不好,但也没有谁真正责难过他。后来日子过好了,他就买了很多的打火机,村里人就劝他,不要买那么多的打火机,用完再买也不迟。也许是他太怕惧怕黑暗,以至于要在打火机上找来光明。后来所有的小卖部都不再卖给他打火机,他这才就此作罢。我有幸跟他一起看过戏,从来没人买他的花生,他就拿出来与别人分吃。我也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每次看戏都不知道演的什么戏,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为了看戏,他总是拉着旁边的人问东问西,如果旁边的人厌烦了,他就再换个地方拉着旁边的人问东问西。以至于后来他几乎认识了所有周边的老人,他总是称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他会骄傲的说:我跟他一起看过戏咧!
终于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连走路都抬不起来腿。他有个远房的侄子,30好几了也娶不上媳妇儿,因为他贫困的连个房子也没有。他就跟他侄子说:我帮你弄来钱盖房子,你替我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这样可好?他侄子也没当回事,以为这是老人的糊涂言语罢了。紧接着,不几日他就死了。撞死他的人赔了很多钱,他的侄子盖上了房子,也为他举行了葬礼。这样的结局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村里人都说他糊涂了一辈子,终于死明白了一回。而我却认为,他明白了一辈子,却糊涂的死了一次。
人从平凡中来,有时糊涂,有时清醒,不清楚明天又如何。欣赏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