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二哥抢回新娘稍晚,临近七九年旧历年关,留下一些新打的土砖、乡亲们诚挚的祝愿--众多非一的钢笔、笔记本、毛巾、脸盆,老大被一见如故的周助理接去河南新乡,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那以后,我再没去过他家,他和咪咪除了拜年也很少来家作客。不知是哪一天起,兄弟俩人间蒸发了一般,猝然从我们的生活中冰消气化音讯皆无。
时至今日,依然萦系于心,那个呵气成霜的上午,他新家院落里那次清水狗肉聊复尔尔的友谊盛馔。
院落正中,一张由砖头、门板支起的案板上,眉飞色舞的二哥将一条据说从哪里借来的黑狗开膛破肚。旁边一个由火砖临时搭建的灶台上,架着一口腾腾往外冒着热汽的大铁锅。老大、明哥、刁贵儿、咪咪,按照吩咐,一个下自留地扯萝卜,一个烧火,一个帮着分割狗肉,剥蒜,洗菜,切姜葱。我记得,凛冽朔风中,飞絮似的雪片漫天飞舞,放饭流歠有说有笑的盛宴持续了足足半天。
我常常怀想起他,他的茅草棚子,屋外的苹果园、哑巴堰、以及那段囊空如洗无忧无虑不分彼此的日子。
二哥的新家在苹果园落成那年,我已就读花小好几个年头。一仍旧贯,每天刻意选择果园中一条途经他家门前的小路往返。期待路过那里与他不期而遇。多数时刻他家大门紧闭。偶或冲下路基和拴在堂屋门口的看门狗嬉戏,钻进灶房喝生水,爬上自留地边,小路拐弯处的苹果树等上片刻。12:30前赶回家收听评书联播。
二哥的新房,与海舰家共用一堵山墙,与朱孃的空房在后墙垂直相交,同驻扎在哑巴堰苹果园边缘。只是与海舰家的朝向恰好相反,面向果园中一条僻静的小路。与海舰家一样,到相距不远的罗家竹林攀挑自来水吃。较之七穿八孔,被一场大风掀翻厨房的旧宅,新建的三间土坯房干净整洁宽敞明亮,门前的墙壁粉刷了一层分外亮眼的白石灰。一间堂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厨房连着自留地,自留地连着望天后墙、苹果园。门前一个三合土小院落,院落边沿卧室窗口前一笼低矮的毛竹。一根被拉索紧拉着一边歪斜的方体水泥电杆杵在院落边沿,一些地方露出泛朽的竹芯、铁丝。
堂屋开有一道后门,后门外,是一个由几幅蔑笆、绳索捆绑而成的茅房(厕所)。蹲位右边随手够上的一堵土墙砖缝中,塞进了一些晾干的蔑节(作用同手纸)。土墙后面堆放着柴火、谷草、杂物、农具。
一些剃头姑儿在背光的墙面蹑足潜踪缓慢爬行,拈住它细细的长腿,立刻蜷缩成一团肉球从指尖弃腿滑落;蹲位前与朱孃弃房的后墙根儿,有许多细沙状的小土堆,用蔑条能从中刨出肉乎乎的蛴螬、地鳖、地姑牛;弃房的后墙被雨水冲塌了几处,几个地方龟裂开长长短短的缝隙,个别伸得进去拳头。一些个头奇大的蜘蛛藏身里面。土蜂在墙面钻开了不计其数小指头大小的孔眼;一些土蜂、苍蝇、飞蛾、剃头姑儿吊在裂缝、墙角、屋檐下的蜘蛛网上随风晃动,一些若无其事飞来飞去。
茅房后面是一片包夹在大竹林、朱孃、望天后墙间杂草茻然的空地,原本踩出过一条细长的过道,几场雨水过后,重新淹没进了郁郁葱葱的杂草。齐胸的杂草间拉扯上了大大小小灰白色蜘蛛网,有几张从朱孃后檐斜拉下来,像铺开晾晒的渔网。草丛间,蚱蜢、蛐蛐儿、千担公、瓢虫、螳螂、蜻蜓欢然地蹦跳、飞越、吟唱。一些被蛛网包裹成了看得见模样的类琥珀;一些在风化了大半的蜻蜓、苍蝇翅膀间拼命挣扎,把蛛网撕破开几个大大的口子。挂着一命呜呼的前辈,和无力回天的它们的折子,在凄冷的风雨中绝望地摇晃,呻吟。
朱孃家摇摇欲坠的蔑夹房与海舰家垂直相交,共用一个泥巴院子,站在溢水口即可纵观全貌。院落边缘一个两家人合用的青石板洗衣台,边上一棵構树、一笼毛竹。繁茂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把院落严严实实庇护在它的下面。夏秋交替,吴家瓦顶、洗衣台和院落跌落上许许多多砸开了花的红色果实,甜甜的汁肉惹来苍蝇蚊虫满天飞舞。偶或跌落下一只牵牛、夹夹虫,耳畔嗡嗡飞过一只金龟子,引得我和海舰挥舞竹竿满院子追赶。
朱孃为什么丢下通家之好的老邻居搬去了邮电校后门,二哥为什么又住进了她家旧房,初来此地的我一无所知。
朱孃是生产队社员,育有五个子女,犯有哮喘却长年出工。冉梦华冉伯是一位长期进出松潘的长途货车司机,唯一的儿子压强,年长我和海舰几岁。在哑巴堰角落和压强只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便匆匆搬去了邮电校后门。在院落上一个纸箱狗窝里,我见识了海舰嘴里滔滔不绝的松潘狗。一股浓浓的骚味,大老远便传入鼻腔。听说是他老子出车时从蛮荒的松潘带回来的。一条脾气同腰插匕首当地人同等暴躁的畜生。尽管压强待人亲和,我却怎么也叫不出哥,而且对他老子尤为胆怯。后来去邮电校后门找过他,一起玩耍过几次。大队部旁边,挨着广播管理员杨氏兄弟、李均成住家。
二哥后来住进的老房子和朱孃家的一模一样,蔑夹墙,几根立柱支撑起整个房顶。堂屋与卧室间的干墙微微有些倾斜,一些地方脱落了抹泥,露出泛黑的蔑条;一些地方被掏空成为了拳头还大的空洞。饭桌上方一个较大的孔洞内吊了一盏两照的煤油灯。听母亲说,这种街头居民一模一样的蔑夹墙多为生产队的免费公房。既然生产队如此之多的人家住进了公房,而我的父母却为何四处辗转?
二哥有三样家私,堂屋一张跛脚的饭桌,围绕它四根同样跛脚的条凳。来客人时,得兄弟俩抬着四处挪窝。卧室一张和婆家里相同有脚柜的雕花大床,据说是土改他老子分地主家的。卧室的几面墙根儿横七竖八丢着他兄弟俩换下的泥鞋,正对床一扇面向果园小得近乎伙食团打饭橱窗大下的窗口。堂屋胡乱放着锄头、箩筐、背篼、雨胶、坛坛罐罐,一只墙角堆放了一些风干了的红苕。房顶的支撑木高高矮矮钉了铁钉,挂着铺满粉尘的秤、砣、雨衣、笆笼、草帽、斗篷……梁、椽悬挂着长长短短的尘绺、蛛网,和缓缓蠕动虎视眈眈的宿主。
倚着干墙头重脚轻的碗柜记忆犹新,在朱孃旧房里我见过它,和一厢豆腐没多大区别。他曾经竭力邀请放学回家路上的我进去他家,翻遍了堂屋的坛坛罐罐,最后端上煤油灯在这个柜子角落里,找出来小半碗胡豆现炒了请我。有些像老式双开门衣柜,但是门开得很小,一人多高,用木板隔作几层,最下是一个漆黑的柜子。从里面取任何东西都会叽咕叽咕响。二哥取东西的时候,都是侧着身子,一只腿靠紧它,戳尖牙签般的两根手指,不停晃动遮挡住光线的脑袋,像在里面考古。我垫上鞋尖瞅过,里面除了几个破碗也没什么值得他那样费心的。两扇小门打开或者闩上见他都轻手轻脚,生怕激怒了饥肠辘辘的甴曱,哪天恼羞成怒连一贯厚己薄甴的他,带他的破碗一块儿给生吞了。
曾经一次十万火急,内急得血都快喷出脑门,满院子蹿也没找着茅房。你猜怎么的?他居然搞灯下黑,茅房开在厨房。这个创意到是让人眼界大开。他兄弟俩一米开外一个烧火一个掌勺,隔着铁锅上瓜瓢大小的破洞有说有笑!让人如何能够做到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还是冒着土崩瓦解的危机捂住屁眼上海舰家一次屙个够吧!我反反复复揣摩过这个无奇不有的脑洞,最后给了自己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食不果腹,能少尽量少走两步。
二哥的新家,也是老大、刁贵儿、明哥、自荣一波年青人,包括不知丁董的我的家,哪怕能挤出一点儿时间,有一点儿空闲,他们也会邀约到二哥家。添置了新衣衫,骑上凤凰永久,戴上上海全钢,瞅见了新奇古怪,他们会第一个想到到二哥家分享;遇上闹心事,也会第一个想起到二哥家倾诉。少了长辈约束的冬日可爱的二哥的家,就是自由自在放达不羁的天堂!
我没有向别人打探过二哥一家的来路,我不想让人以为二哥与我有隔阂,尽管我非常纳闷他兄弟俩相依为命;我也从未听说或者见上过他的大哥或大姐,也尽管我一直疑惑由二哥充当的当家大哥。母亲见过二哥的父亲,高高长长,老实本分,讷口少言。母亲用了许多描述想竭力呈现给我他的形象,我依然想象不出高高长长老实巴交的二哥的父亲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亼亼一人的二哥与他孤苦伶仃的兄弟,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的怙恃,而且明明有一位大哥或是大姐,却不知为何又陟䠍他乡骨肉分离。
同海舰家一样,和苹果园住家的二哥我们只相隔两百米长度的哑巴堰。除了雨天,上学、去窑坝子都从后门出发,顺哑巴堰坎途经他家门前一条羊肠小道,穿越苹果园去往成渝马路。学校是窑坝子一路之隔的花果小学,许多乡俚也称呼它三家村小学。
能有幸住在鱼肉泛滥哑巴堰旁边,特别是苹果园里是他们令人羡慕的好福气,是多少哑巴堰外人家寤寐以求的夙愿。不见五指的夜色下,你知他睡觉还是蠢动,居心还是梦游,三更半夜垫上鞋尖果园里唰唰唰唰趟过去嘻嘻嘻嘻游回来,总不至于不知死活越俎代庖替哪家捉鬼招魂吧?嘴巴一抹当吃二娃,还真没辜负他的排行。海舰家里也排老二,地理环境虽然相对恶劣,几颗苹果树恁就生在自家自留地里,沉甸甸的枝桠搭上瓦片伸进茅房,还需要他去费事?哪条王法又规定有苹果枝伸进茅房的社员家里,黑灯瞎火没有证人陪同不得大小便?你管别个点不点煤油灯。靠!分明就是邪恶的猜忌,无端的陷害,吃不到猪肉还见不得别家猪跑!
海舰是距离哑巴堰最近的人家,自留地与池塘隔着一条堰坎,堂屋到池塘至多五六米远近。他家在周围率先引入狗爪豆。孳孳矻矻的陈爷每年会在堰坎边种上一笼,而且每年都会把它经营得根肥苗壮豆荚累累。堰坎下吴孃家的自留地里每年栽培几棵向日葵,溢水口戳鱼时偶尔跳进去,抹上一几把也并不太会引人在意。在她家地里跳进跳出抹来抹去好几个年头居然一次没露出破绽,现在想来,大抵是与人为善的吴孃家人并没有表现出有过破绽。
尽管二哥守口如瓶,海舰却不止一次透露哑巴堰坎边住家的好处。哪次三更半夜涨水,他躺在床上都听得真真切切。起身摸过去,一个筛子溢水口湍濑接就是。哑巴堰等同于他海家的水鲜馆!别人又没光屁股生生跳进生产队池塘去戳,去舀,去摸,去强取豪夺,去损公肥私。更加没有过弯弯绕“下吧,下吧,下他过七七四十九天”破坏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嘴甜心苦心狠手辣不可告人。池塘最后那道固若金汤竹篱笆外的鱼,就还不相信唯独归于你生产队旗下,就不允许野生鱼有一席容身之地。
胡吃海喝几十年过后,才给我讲述起那一场暴雨,池水像决了堤一样,唰唰唰唰,标准块头的鲫鱼上赶子往里蹦,它受命只蹦老二的筛子,想不吃都不成!那可是洒家风里来雨里去,戳一辈子也没有过的骄人战绩!三十几尾!这几个二娃还真是生对了时辰,住对了地方。也难怪洒家想吃个苹果,就总是暗礁险滩不测之渊。
那个闷热难当的傍晚,骑虎难下的洒家,在果园人高的厚皮菜种苗下,一动不动被蚊子臭虫连搂带抱胡抓乱啃了数个小时。子夜,探照灯最后一通胡乱扫射后,寡母子终于钻进守夜棚,关掉了手电。入水沟边,背心刚兜上两个,只手停留在一只苹果上,唰,雪亮的五节手电!行三!难道这不是天意?就包括时下,粘三,准坏事。“哦,小三嗦?”受不了,窃改呼π!
说白了,他晚上就摇上蒲扇,把铺盖线另一端捆脚丫睡觉,能奈他何?周围哪家又不在哑巴堰洗铺盖、罩子?有颗铺盖针有啥好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家用筷子缝铺盖?
实际上哑巴堰对角上的居家远远不止三户,只是这三户是游离于旁边大院落的人家。大院落里还有四户,分别是耳熟能详的曾家、李家、冷家、陈家,只是少有往来。没有过只字交情的城里人冷家爷孙两辈住在一起,而李家、曾家的几个孩子只是点头交情。伤透脑筋的是,冷家爷孙俩都是城里人,怎么会住进了农民大院?冷家爷孙俩中的爷不姓冷姓肖,别人喊他肖胖子;冷家爷孙俩中的孙,又从未见过她姓冷的父亲,或者姓什么的母亲过来看望关怀她。走路大摇大摆,搪瓷茶盅不离手,粮机厂130司机工人老大哥陈家大两个男娃是小学低年级校友,哪里遇上都会笑盈盈三哥三哥亲近你。吴孃是陈叔的爱人,生产队社员,和海舰母亲一样后来也经母亲举荐调到窑坝子晒收组上班。130陈叔是哑巴堰坎上唯一一位,每天上放学都会碰面的工人阶级。吴娘哪里遇上都会客客气气招呼小某家里做客、吃饭。
吴孃是大院落的人家,但和大院落的人家几乎互无往来。她家的厨房与海舰门前的院落隔一条排水沟,后门斜对海舰家堂屋门。平日里两家人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吴孃家家境和海舰家一模一样,一工一农,各五口人,日子同样过得紧巴巴的。
那一天,吴家打牙祭,起初以为是海舰家,寻着香气从二哥家往回赶的时候,恰巧与慌慌张张开门抱劈柴的吴孃不期而遇,便紧拽膀子拉某进屋,却最终因为装模作样的任性弄巧成拙失之交臂。几乎瘫倒在氤氲香气中迈不开步子的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却凑巧恁就没被拽稳!到底是自己过于把假戏较了真,还是她索性顺水推舟一个趔趄将计就计?
“哎呀,这个老三力气大得给头牛样!拉都拉不倒,还差点把人给摔个扑爬,硬是!”
大院落旁边最早也是四户人家,只是那一年亚强一家子搬到邮电校后门外一个角落里,留下来这三户。他们分别是二哥、海舰、望天。
二哥,长兄,二十七八,光棍,基干民兵。温润敦厚,谈吐委婉,着装整洁。偶尔白衬衣口袋插一支钢笔。听说他并未读到中学,小学几年不得而知,或许他只是喜欢钢笔而已。
第二位前辈,望天,长兄,三十出头,已婚,不苟言笑,着装洒落。记忆里的他,一件撒开穿的的确良白衬衣、蓝色背心、深度近视眼镜、军帽、军裤、军用皮带、泡沫凉鞋,上衣口袋偶尔也插一支钢笔。据传在花果一队算得上能文能武,只是所谓的武绝不会是武术,杵面前也得扳着脸孔才能辨清人,哪有点点小隐于野眼观耳闻的端倪?把他牵扯上蹬萍渡水的侠客,难免有些危言耸听。
第三位便是看生见长总角之交,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接班人陈海舰。年龄六岁,意志薄弱,经不起供销社糖衣炮弹诱惑,见上玻璃罐罐里花花绿绿的美食便不能自已。
那日,他在堂屋门把风,我躲房间把父亲备用换锑锅底的铝皮剪成一堆破烂,拽着膀子胆战心惊双双摸进供销社,侥幸躲过了收购大员一向明察秋毫的火眼金睛,淘得二两软糖。
养猪场后屋檐香樟树上分享的场景历历在目,两人各倚一根枝丫,边四仰八叉谈天说地,边眉飞色舞鼓捣腮帮。糯糯的糖质每蠕动一下腮帮都附带些许酸涩,白色的汁液随每一次艰难不舍的咀嚼顺嘴角向下滴淌。那是二两一种叫小天使的,黑白色玻璃纸精致包装的白色软糖。当初哪怕他只是不经意弄出稍大点儿动静,保准了那堆破烂全归他!丢人保组可是要吃二二三的!皮带抽得鬼哭狼嚎那些隔着森严的围墙听得多了。之前年纪相仿那位髫草一看便是熟客,废品还没下秤已然报出价钱!小小一坨黄铜居然淘换来两元钱!而窃从剪到和上稀泥破烂化一个上午才区区两毛。补锑锅难道有明文规定必须使铝皮吗?记忆里的他,不穿上衣,没有文化,不插钢笔。
除了成天随海舰围绕邮电校、哑巴堰、窑坝子一前一后兜圈子,闲得无聊的时候,我们会转去二哥家。
謇直、勤饬、帅真、阳光的二哥,既手握钢枪引吭高歌打靶归来,也随着轻快的节拍哼唱手提喇叭里,贔匿的港台歌曲。只是不如他们打了鸡血一般,一群人面红耳热张牙舞爪弄什么迪斯科、慢四步。与其他农村人家迥乎不同,二哥不喂猪,吃不吃饭、睡不睡觉取决于诸位大拿的兴致。你摇头摆尾尬上一个通宵,他皮泡眼肿言笑晏晏打上一宿拍子!
到今天依然不解,那天擦黑,团坐他家饭桌闲聊时,咪思特儿(咪咪)轩轩甚得提上桌面的日本电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哪来票子一口气掏出两佰几十元,买下比他整个家当还值钱许多的电唱机?咪思特儿从墙根菜篮子捧出唱片,拈上唱针一刻那嘚瑟劲,整个一音乐巨匠咪多芬!予诚然寡闻少见,但也不至于拿别人家的唱针缝衣服裤子!既然你咪思特儿富足到玩上了激光镭射,又能否花上一、几毛把两眼抹黑的灯泡稍微调整些许功率?别让花果大队百里挑一的桶桶衣们,下趟你家舞池还一个劲嚷嚷点煤油灯!
偶尔会得到二哥打靶归来的斩获,他特意带回家的老套筒黄铜子弹壳。比冲锋枪弹壳足足大上几圈。
没有任何人提起过二哥的全名,生产队老老少少都亲切称呼他夏二娃。二哥约摸比老大年长十岁,一米六八左右,白皙,紧实,健谈。从初识二哥,兄弟俩每年春节到家拜年,家里无论大事小情,兄弟俩也是不请自来。中砖、砌围墙、搭猪圈、挖沼气、砍三合土……
夏天黑得晚,附近没有坝坝电影,吃罢晚饭,哥俩便会顺着哑巴堰坎来家串门。和父母、老大一聊就是深夜。二哥娓娓而谈的时候,至始至终保持迷人的微笑,而咪咪和倚门的我,通常只是笑不露齿点头称是的看客。
二哥兄弟俩酷爱习武,一早一晚定会在门前院落练习擒拿、扁挂。兄弟俩偶尔也相互切磋。明哥、刁贵儿有时也会向二哥讨要一些门道。天快黑的某个时辰,二哥会到苹果园修炼内力。挺胸含腹,马步稳扎,双手食指在半空划出一条高深诡异的弧线,一只收拢到胸口位置,一只前推至尽头。随着胸口起伏,面色渐渐红润,食指微微颤栗,很像传说中吸收天地精华,正试图打通人猪二脉的迹象。
令人费解的是,吸收精华为什么单单要选择看不清人的时辰进苹果园?专心致志的他真就入定到了对头顶上摇摇晃晃的果实无动于衷?还是过于担心人猪二脉倘若贯通,自己家的泥墙不足以抵挡,而殃及到了海舰家圈猪要赔耍档?或者他根本搞的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羡慕苹果园住家得天独厚的他们,这辈子给洒家相比不知得有多么幸福!绝对夜半三更撑得倚床当头还猛扯疙瘩儿,翻死鱼眼!对外他们依然可以道貌岸然地标榜,最爱做人民公社常青藤上最傻傻的瓜!除我外,三哥好像是二哥唯一一个嫡传弟子,只是不知是否有让过二哥得意。也见过三哥习武,钻天入地,身轻如燕,凌波微步,行云流水!二哥的武功显然更上层楼,只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连环扫,飞沙走石,挡者披靡!除非二哥菩萨心肠网开一面,否则,今天散你魂魄,就甭想明天还有性命来偷生产队苹果!经常老远的路上看见二哥嗬嗬哈哈练习劈砖,偶有失手,“那狗日的火砖咋浪硬!”边笑边就扔到了一边。据说是心神不定所致。时不时,我也会蹿去向二哥讨教几招南拳北腿,请师傅检验检验最近气功达到隔山打牛的境界没?
在武林大拿夏二哥的家里,就是屙屎都必须扎马步!除非不给他当弟子!
望天和二哥是我见过没有交集的老邻居。在他房前屋后蹿来蹿去无数个年头,我们同样没有过一句哪怕纯套路式的对白。两家之间仅仅隔着一条杂草丛生的过道。望天两姊妹,也无父母,姓彭,叫什么不清楚,生产队老老少少都喊他望天。久而久之,望天望天就成为了习惯。我和海舰都忌惮望天家门口那条凶神恶煞的白狗“美丽”,可偏偏越怕越要到那里去!这条被称为美丽的姑娘,给海舰屁股上留下了一圈刻骨铭心的牙印。那一口,让他以泪洗面趴在床头,哎哟连天念叨了三天三夜该死的望美丽!
望天正房后檐,二哥自留地里,一堆圆圆的土垛上,长着一棵壮实的麻苹树。猪圈背后有一棵极少得见的一串红。麻苹每天偷袭,一串红却很难有机会下手。无论你从任何方向,只要摸近猪圈,它就狂吠不止。即使你以为自己已经树人合一,在它敏锐的嗅觉面前,只不过就是糊弄糊弄黄毛小儿的噱头罢了。
这一切得以实施的前提,二哥家作为依托必不可少。如若东窗事发,可以安全逃往二哥家。苹果随便哪里一塞,未必还敢搞日本鬼子的掘地三尺?假使被二哥家狗从哪里叼了出来,也是二哥家,二哥的狗。呵呵,看清楚了,我可是π弟。只要二哥家狗敢于玩忽职守,把穷追猛打的土八路放进屋来,一切与苹果有关的冤假错案都与它有关!勿容狡辩,铁证如山!哪条文献记载土狗不偷不吃苹果?许猴子变人,它就不可以换换口味?
海舰家常去,一是因为父辈的交情,二是陈爷每天中午做玉米面窝头。而且全家人竭力邀请某一定每天准点过去品尝。
和海舰的交情,远远不是情同手足足以概括,实实在在称得上患难之交。四岁那年,他过继给父母当干儿子,四岁开始,我们便影形不离。昏昏噩噩一起东游西荡无数个年头,没有过一次争论,甚至没有一句抱怨。过去他家吃窝头的机会相对较少,多数时间是他吃罢午饭,带上两个热气腾腾的窝头顺哑巴堰坎一路飞奔过来!遇上他家打牙祭,头天便会再三邀请,而我也多是欣然赴约。
那个年代什么都凭票供应,没票寸步难行。是不是凭票供应婆娘不得而知,快三十的二哥依然没能解决个人问题。
甘之若饴的父亲这辈子唯一的爱好,下班后花生米就二两烧酒。几两一人一月的供应量,显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
一般说来一个号段的号票,几天时间便自动作废。每每遇上这个节点,母亲便走亲访友,四处张罗酒票。
那年春节,兄弟俩一反常态,隔三差五提绵竹二曲、大前门登门!两兄弟莫不真穿了夜行衣?
那次到他家玩耍,终得以发现石破惊天的秘密!兄弟俩把作废的号票,用剃胡刀片沾水东拼西凑挖补成有效的票号!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丝毫破绽,就供销社那些位七老八十歪瓜裂枣能看得破天机?更有甚者,见咪咪捏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专心致志临摹纸币,末了用蜡笔着色,大功告成后,让愚着实一惊,一张栩栩如生新崭崭的钞票--三元!
孤陋寡闻的洒家,尽管心猿意马,委实也没有胆量去接受这份古里古怪的恩典!倘若供销社那些位老先生老太太们,同洒家同等孤陋寡闻的话,那极是有可能会与人保组,继而与二二三牵扯上百口莫辩的干连!
只有夏二,没有夏娃,只有男人骚,没有女人香的二哥的家,成为了一件令人焦头烂额,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事情!
“咪咪,把母狗给老子杀了,二天就是格蚤都不准母的跳进门!”
色即是空的武林大拿夏二,终归还是没能躲得过凡夫俗子画地为牢的悲催命运。那年对他“唯花果一队贞洁烈男不才”的誓言始乱终弃,为了曾经自己嘴里卵都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臭女人,在没有“即使中吉普娶也绝不下嫁”的排场下,纠集李老大、咪思特儿骑上自行车,气势汹汹半娶半抢回了心仪的李姐。
结婚后,二哥再少有来家。曾经一段时间很是牵挂,向母亲多次打探,再三泱浼前去拜访,最终被杂芜的琐事彻底打消。那年,母亲辞去生产队长,走出了二十五个年头风雨与共的窑坝子,在住家巷口开张了沙河堡第一家个体饭店三六九。从此一家人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走亲访友,甚至我都再未路过过他家门前那条,曾经充满过多少欢声笑语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
门前扩建成渝马路,那几户人家先后搬迁到了花香园,因为各自工作、生活的原因再少有联系。其实也常念叨他们,也常向走四方的母亲打探他们分别的近况,也常随他们的起伏而起伏,也常欢乐着他们的欢乐。很是怀念曾经相濡以沫有福同享的那段纯真岁月,以及如手如足淡水之交的真情厚谊,我情逾骨肉、悃愊无华的哑巴堰人家。
20141028于成都,李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