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菊姐是已近四十岁的人了。我那年才八岁,在我当时眼里她已经是“老太婆”了。我不知道这辈份是怎么算出来的,不过,有一点我知道:她称呼我大伯为舅舅,也称呼我妈妈为舅妈,既然他们是她的長辈,我和她“称姐道弟”也顺理成章了。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这八桿子打不着的親戚是怎么冒出来的。
大菊姐一家目前是我家的房客,至于他们何时搬進我家的,房租是多少,我们怎样成为她的房东,这些,我一概不知道(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后来,才听大伯说,大菊姐本来住在南单乡近西侧海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后来她“悟了道”。为了拯救愚昧的乡人,为方便乡人治病驱邪,弘扬她的法术,她搬到了我们趙家村。趙家村地处南单乡的中心地带,他发现我家房子正好空着,就搬进去了(那时我们旅居上海)。
一年后,我们全家从上海回来,发现鸠佔鹊巢。一来我母亲宽宏大量,二来她仙法无比,深怕遭她暗算,无奈之下只好与她共处这小小的三间平房,她住左廂,我们住右廂,共用厨房,几年下来也相安无事。
这大菊姐有一儿一女,丈夫姓章,在外捕鱼、撑船,偶尔回家;公公早亡,婆婆已改嫁去附近张家村,不定期回来探访孙子孙女。
这位神仙大菊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挺鼻,口阔唇薄。因为呑云吐雾太多,牙齿被燻得泛黑,皮肤晦黑。虽然涂脂抹粉,除令人噁心的廉价花妆品气味外,没见她脸上增白了一些。她没有文化,说起话来嘴甜,话多,善于揣摩他人心思。虽然相貌平常,简直有点丑,她却交际廣泛,认识人多。与当地国民政府乡级官员交往甚密,与解放后的村干部关系也不错。
不知道大菊姐什么时候神仙附身得道。只知道她和她的神仙们(她称他们为先生)有三种本事:驱邪、治病、背鬼,三位“先生”各司其职。
因为鬼是不用脚行走,来去飘缈不定,需要他手下的“先生”将鬼背(驮)来,进入她的肚子里,借用她的“外殻”才能与妻儿亲戚等人“见面”、“对话”,所以叫背鬼。
据她介绍,她聘请的“先生”有姓王、李、陈、趙、张五位(凡夫俗子肉眼见不到),那些“先生”们虽然经常在她肚子出入,也就是在我家大门出入,我却从未见过他们的踪迹。
他们各有所長,各司其职。
据大菊姐介绍解绍:比如那位王先生(仙人)文质彬彬,说话亲切热情,负责公关和接待来访者;那位李先生懂得医术、巫术,负责治病驱邪;那陈先生办事细心,足智多谋,专门派往鬼域调查联络;趙張两位力大无穷,步履如飞,专责将鬼背来进入大菊姐体内,短暂借壳还魂,与亲人“见面”。
因为她“神术”高超,各地来求她“背鬼”的,求医的,“驱邪的”“粉丝”络络不绝。有时她也离家出门,去外地巡迴作法,特别是在海岛朱家尖,是她经常去的地方。海岛乃荒野之地,平时人们进出不便,与外界联络困难。大菊姐知人知鬼,交际广泛,深受岛民欢迎。她是那里家喻户晓的活神仙,粉丝众多,更好赚钱。
这天,天气静朗,阳光普照。那是八月初七日,巳时時分,我家,不她家,一下子来了六个人:五个女的,一个男的。那男的六十多岁,其余女的有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还有两个女的都在六十岁以上,好像是俩姐妹。他们穿着简朴,表情严粛,怀着期待的心情来与亲人“见面”。
大菊姐问明来意,是来“背鬼”的,想与剛死去不久的亲人对话。她就请他们在对面坐下,自己也坐在堂屋前靠左侧房门边位子的竹椅上(她一般都是坐在这个位子)。
她一边上香,口中念念有词,但不知道她说些什么,可能是她在召唤她的“先生”吧。
坐下来后,继续与他们谈些家常琐事並吸着烟。一边咳嗽,吐了一堆白色泡沫状的痰在她右手边椅子傍的地上,偶然痰中有像带黄色的脓液一样东西,髒不可言,令人噁心。她叫女儿春花拿来些草木灰将痰盖住,揚起一阵灰尘,她也不说什么,只是将她的右手在自己面前晃了两下,算是驱赶揚起的草木灰吧。
等她吸完烟,三柱香已经燒掉一半,这时看她打一个呵气,又打两个干呃,又打两个呵气,再打了两干呃,才见她慢慢缓过气来,此时坐在对面的男女,立即仃止交头接耳,个个神情紧张。
大菊姐平静地与他们说话,声音倒像换了一个人。他(她)自我介绍“我是王先生,祖居嘉兴,你们有什么困难尽量跟我说,我尽力帮你们介决”。他说话时略带外地口音。
客人说明来意,然后他问明那要“背”的鬼的姓名、年龄、职业、婚姻、墓地方位后,他就派陈先生去墓地调查。他(她)又打了一个长呵气表示王先生已经退出。
大菊姐又回复到了本尊,继续与来客“闲”谈家常。又过了半个时辰,见大菊姐又打了两个呵气,两个呃,就粗声粗气地说,”我去那里找到他了,他被鬼差押着劳动,人也很瘦,房子简陋不堪(坟墓)。我跟解差说:“我是王神仙派来的要带他与家人见面”,他顺手掏出了工作证,让鬼差看,並顺手塞了一张五元冥币给鬼差。鬼差看了他的工作证后答应了。此位“先生”便是主管对外联络的陈先生。
听了陈先生的介绍,家人立即骚动起来,特别是那个坐在第一把椅子上的老太婆,禁不住老泪横流,特别伤心,旁边一个中年女人也直淌眼泪。
”如果你们认为就是这个人(鬼),我就派趙先生和张先生将他背来”,陈先生继续说,家人说“好”。
家人同意后,又见大菊姐打了二个呵气,二个呃,表示陈先生已经走了,大菊姐又回到了本尊……
又过了半个时辰,突然见大菊姐呵气连连,打呃连连,而且这次打呵和打呃时间特長,动作艰难,表情痛苦。只见她脸色苍白,口吐白沫,眼球向上,样子非常常难看,众人被嚇得不敢喘气。
表明这次是鬼进入她的肚子里了。
她(他)慢慢睜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对面穿黑色大襟布衫,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突然放声痛哭,哭声凄惨,向坐在最里边的老太婆叫着“妈妈呀,儿子苦呀”还是继续哭。这下子大家也都哭了,小屋里哭声一片,就连坐在最里边的那个老头也禁不住老泪横流,並不断擦眼泪。
哭了一阵以后,人们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就一个一个挨着叫他认人。先是姨妈,接着妻子,小姨、妹妹,最后父亲。
当他(她)看到妻子消痩的脸厐,无精打采的眼神和头上几咎白发的时候他又痛哭失声,妻子也嚎啕大哭。之后,他们问他:“你在阴间苦吗,衣服穿得热吗”……
他说:“儿子生前作孽,现在正被鬼差押着做苦力。没有将我送去餵毒蛇,贴烟囱,上尖刀山,已经很幸运了,算是轻罪”。“你们给我的钱一部分分给了鬼差,剩下的都被野鬼抢去了。所以他们对我还算照顾”。娘又问:“随去的棉襖\你还穿着吗“?他说:“噢,那件黒\棉祅还在,只是破了”。娘很生气地说:“我明明给你兰色新棉襖\,你怎么说是黑色破棉袄”?他哭诉着:”娘啊,你有所不知,坟墓里一天到晚都是漆黑一片,我根本分不出是黑是兰”。娘想想也有道理,接着她说:“我给你新棉祅怎么破了”?他说:“谁叫你们将我急急忙忙葬在乱石崗上,那里太荒涼了,下雨天水都往我屋里(坟里)流,有时想到屋外透透气,傍边都長满了荊蕀,不但衣服鈎破,我的手上脚上都是伤痕累累”……(他,大菊姐是不能动手的,她两手总是垂在两边)。
他一直诉说阴间的苦,娘也一直哭,其他人也不仃擦眼泪。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急急地说:“娘呀,趙先生和张先生催我快快回去了,时间長了要被阴差处罚的”……
紧接着大菊姐连续打了几个呃,呵了几个气,又拻复了她的本尊。
她全身瘫软,一身疲惫,急忙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接下来又是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堆白色泡沫痰混着脓痰在地上,女儿照例拿来一铲草木灰盖上去,又揚起了一阵灰尘。
这家外乡来的客人带着半伩半疑,似满意又不是很满意的样子饿着肚子走了……
大菊姐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工作,有时候一天一单,有时候一天两单;有时候客人很满意,觉得见到了自己的親人並说了话,钱化得值,心里有安慰;有的人不相信,说她胡扯。
每年,大菊姐至少有一次去朱家尖巡迥服务,那是个好赚钱的地方。常言道“生处好赚钱,熟处好过年”。她从那里赚了不少钱,还收受了很多礼物。
几年下来她买了我们趙村东头质量最好的一幢房子,还是砖头碶\的墙,那是趙家村唯一的砖房。又过了几年她将这幢房子拆迁了,搬到一个叫柯家村的大村子重新造了三间,据说质量很好。
此后,我也很少见到她了,她与女儿女婿住在一起,以前赚来的钱也化得差不多了。
也许那些神仙(先生)们嫌她不涨工资,离她而去,到别的肚仙婆处工作了;也许人们已经不太相信她编的故事了。很多年过去了,没有再听说过有关她关肚仙的故事了。
文化不需太高,眼睛明亮就好,卫生自己做好,不要涂抹别人洁白灵魂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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