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边这几个生产队都种小麦,可竟然没有一家有搅面房。包括半边街、马家沟、街头好些个国营单位、部队、学校、研究所里凡事不求人的老大哥老太爷,哪天突然想起搓顿臊子面或者包顿水饺他都得因人成事。你总不至于瞧不起豁皮就昏了头,牛逼到非得要自己用对窝去舂面粉吧?生产队这两个搅面房,在沙河堡可谓风车斗转如日中天。
一个出邮电校大门右拐,顺收发室窗口下万年青缺口下到墙根儿、排水沟间的一条草径径直走上三十米,左拐,露天化粪池浅浅的土坡上。介于文文家自留地、后竹林、李洪太住家、生产队红苕地之间,距离邮电校爱心龙头不足二十米。
不过这条满是瓦砾、杂草的小路除了照黄鳝、挑粪的社员多数人不会选择去走,硌脚,沾雨、露水稍不留神就会摔筋斗。特别是大小百货资格塑料底北京布鞋。
长生那辆方圆百十公里内,令所有生产队顶礼膜拜奉若神明的东方红(手扶式),就供奉在搅面房一间偏房改作的祠堂里。祠堂门前杂草丛生的空坝子上,一团团修车遗留下来的机油污渍,很容易就找到长长的官司草、千担公、油蛉、蟋蟀、打窝儿的方铁片、废弃的马达皮带、玻璃糖纸、纸烟盒。
窝儿,我自然而然是藏怒宿怨不共戴天,他二位和生产队老六、军军、轮轮、德娃儿,那群每天石灰桥、血精厂穿上穿下的背篼帮们,从来就没停止过在公家的牛草堆里苦心孤诣费尽思量!再把费尽思量掳来的财富,就宁可打得千疮百孔,也绝不会舍得一只半枚残羹剩饭良心发现!我又何苦自作多情为虎傅翼。我允执其中不哼不哈,并不是表示糖果铺富埒陶白,背篼妹珠围玉绕的你,可以同样无动于衷于我的无动于衷,更不是表示呆若木鸡拈花微笑的我,对街头杂货铺人间烟火,真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念想。而皮带则不一样,一股股撕开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铲牛牛儿必须的胶绳,还用得着窝儿那般杯羹之让捧屁掇臀性情大变?
马路对面这个我最先随王老五、王老五母亲张翠芳张孃一道,成天穿进穿出如入无人之境的搅面房,距离住家至多百米。对于我们这帮狗蛋般无人问津的孩子说来,它丝毫不啻生产队这片沃土地上,除哑巴堰、苹果园、邮电校、秧母田,另一片物我两忘空灵澄澈的乐土。它最大的优势就是离邮电校近,随时可以观察到售票窗口,是否张贴有电影预告,其次,渴了喝生水方便,再者,顺田坎几步蹿到曾家大院,明哥家后屋檐逮地姑牛时,谢金脚门前三岔口那大片梨儿园平安与否,隔着竹林岂不明察秋毫不露声色?搅面房背后那片除了曾家,几乎不会再有人路过的红苕地里,紫芯、黄芯、双星、三星更是挑肥拣瘦吹毛索垢。
痨了,冲过红苕地,黄二嫂(明哥的母亲,曾经带过李老大一段时间)家竹林外,小堰塘里花花绿绿水陆杂陈管饱,只要你够生猛。尽管下暴雨也从未在这个池塘里,捞起过哪怕一尾调皮捣蛋的麻麻鱼,而一度我甚至还动用过具有毁灭性,山肤水豢地毯式轰炸的虾筢。干豇豆夜里还是照过几次,特别是塘边死皮赖脸的青蛙,脚底抹油的长虫,听天由命的蛤蟆。而那滩一度让人失望透顶的池水里,我再熟悉再喜爱不过的,恐莫过于那只只体态婀娜,轻盈自若的水爬虫,高高池坎上,永远也难捱得到利伏(成熟)的几棵家李子。
晒坝矮矮的围墙满是十字砖孔,伸手就可以够上墙头,顺势一个翻身就已经骑在墙上。你可以顺着墙头攀爬上正房房顶,再从人高的风口摸入搅面房。摸进去后你会失望地发现,阴暗角落并没有外面世界传说中一抓一把的糖衣炮弹!或者你就停留在晒坝木架上走钢丝。也可以隔着米多宽排水沟直接从墙上飞入红苕地。当然,你还可以赤条条横躺在暖洋洋的三合土上,翘起二郎腿边嚼灰面坨坨边眯上眼睛大胆地想象,传说中未来那个“天天熬锅肉,顿顿猪蹄膀,个个戴上海,人人骑凤凰”终于天翻地覆慨而慷了的,与全天下劳苦大众都有关联的,一个何等洒落疯过隐的,光猪每天都杀得它杀猪房几爷子脚耙手软的梦幻世界。
平日里除了我们,绝不会再有其他人到晒坝,只有在龙头前排班站队久了,找不到消遣的人才会出现在它的周围。他们多数习惯把扁担长枪般斜挎上肩头,沿晒坝外通往红苕地、曾家大竹林、梨儿园的两条田埂四处闲逛。也有极个别隔着砖孔东张西望,瞅准没大人扯一把挂面飞快塞进嘴里。而在选择通往梨儿园那条道路上若无其事的所有人,还是颇为瞩目在接下来的那段旅途上,会不会果然天上就飞来了人嘴里油暴暴的馅饼。最少吗,你还是飞几根黄瓜过来嘛。
几乎每天下午我都会独自,或者随老五推着铁环,到那里去铲牛牛儿、斗鸡、搧烟盒糖纸、偷生面条、拌泥巴枪。吃过晚饭再赶过去和文文、小老五、王老五一块儿捉密藏。
李阿幺,与与晒坝几乎等距的文文家,同属于搅面房大门口一左一右两户最近的人家,父亲李洪太,一个妹妹,红,和三家村小学后刚引孩子的玉莲沾亲。阿幺的父母虽远不如我后门邻居那般暖心,却也绝不会对邻家小孩子做眉做眼,从来都是眉花眼笑找着乐子和你搭讪、开玩笑。
尽管大门每天洞开,他家我却几乎不去。大白天喝水都可能把人呛个半死,黑魆魆你根本就找不着自己嘴巴。一不留神果然心想事成就把自己藏进了哪个不会而且永远不会再有人发现的漏洞里,岂不是背时倒灶呜呼哀哉?
文文家却不一样,小青瓦,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文文家没有院墙,堂屋门正对邮电校走廊水泥路,坝子与水泥路接壤,距离邮电校大门二十米。路过时,可以自己蹿他家蔑条笆子门灶房喝生水,或者阶沿下捡生红苕。
从水泥路上他家院子,右拐,沿茅房边一条土径去往晒坝围墙外一条三合土两分道,左拐李洪太住家、搅面房,右拐化粪池、爱心龙头。
茅房蔑条笆子门外自留地边,一丛郁郁芊芊的芭毛竿。个个孩子路过那里都会随手撇下一枝,冲进晒坝比比划划打打杀杀,搅面房晾晒的挂面每天就这样被没头没脑打落成一地面节,大人们都懒得再和你啰嗦,直接回炉!
这个方向包括马路边十几户人家都从搅面房入口去到爱心龙头排班,站队,洗衣、淘菜、挑水。而凡在那里对撞上的人儿,不分男女老幼,远亲近邻,都会驻足彼此寒暄谦让一番。可以说周围所有的的家长、男男女女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都到那个爱心龙头前排过班站过队洗过衣挑过水。而轮到我到那里小铁桶挑水的时候,敲敲精和李老大为公平你死我活动辄撒下水桶昏天黑地八个回合的拉锯几近尾声。口渴了我会大老远跑过去抱住龙头或者扑在哪家水桶咕咚咕咚狂灌一番,再埋在龙头下冲凉脑袋。也常常和一帮踢天弄井飞扬跳脱的小孩子一哄而上抢来龙头旁若无人捂住狂飚,惹得旁人赶紧跳开,嗔骂几句,嘻嘻哈哈风一般再没了影踪。这个龙头前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人试图加塞,哪怕凑巧一整天停水后恢复供应,摆一地的水桶、盆子并不见它的主人。这个水龙头原则上只针对本生产队社员。
搅面房前门除文文,阿幺还有两户人家,李定一、李定心。发荣是定一的大儿子,同哑巴堰角落上无线电泰斗曾瑞成同是生产队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会自己组装、修理无线电,深得社员垂青。发荣和小老五家茅草房同一个天井进出,以表亲相论。发荣家后屋檐和李洪太宅旁那片竹林一直搞不清归属,却几乎都用那片林子里的竹子做水枪,倒也没讨来过哪家大人理论、责备或者呵斥。那片竹林从搅面房入口、小老五李洪太后屋檐中间断断续续拉扯到了搅面房背后梨儿园。我常常借助这片竹林的掩护偷偷摸去梨儿园,特别是雨天。一次又一次把刚烫接上的泡沫凉鞋又生生扯断,或者陷入深深的泥淖而欲罢不能。
一条被笼罩进肥猪苗浅浅的排水沟从曾家竹林外梨儿园角落起头,沿围墙墙根儿流经爱心龙头青石板边缘、文文李阿幺家自留地地边、邮电校大门走廊涵洞,与哑巴堰泄水沟在大门另一头一处低矮的点位交融,穿越围墙下人高的铁栅栏流往七〇三科研大楼地沟。
而这条曾几何时成群逐队笙歌离陌,短短三十米通往罗曼提克金碧辉煌的地下宫殿,却最终因为一次又一次骚动的影夜,一波又一波人仰马翻一败如水的追梦人,而深陷臭名昭著的泥潭。
那年,一夜电影过后,一早,雪霁初晴,晨曦曈朦,刺骨的雪风轻划过耳畔刀尖般扎入脸庞,地沟上足足五十米一段围墙坍塌倒地。让原本路过作壁上观的自己惊诧莫名。废墟上跳进跳出无数次我也没搞明白,到底是头晚的风大了,还是翻墙的人多了,或者多出的人干脆就豁出去了。要知道那里距离售票窗口才不足二十米。
而众所周知从售票窗口到胡三和苹果园拐角一段,是整个邮电校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段,从墙外即能捕捉到里面非比寻常的宁静!不信,就让我们投石问路好了!只可惜他自以为道高一尺的邮电校,竟然不知他那点司马之心,早已沦为黄口小儿家家宴上,画虎类狗插科打诨的笑柄!
春秋两季的初夜我们常常结伴过来照黄鳝,也掐灭油灯顺沟坎径直摸向前面的梨儿园。晚上看电影他们也多选择以龙头旁边为突破口,一是蛛游蜩化轻车熟路,二是这段围墙只有人高。墙内五十米沿线全途毛竹,其中一处毛竹林里用火砖圈拦上半人高的门卫专用厕所,虽然肮脏却可以搭脚。再怎么也比其他地界跳下去空捞捞的命运要强上许多吧。况且唯一一栋灯火通明的教学楼就杵在毛竹林后面,透过毛竹缝隙即可以将整座教学楼周围的敌情打探得一清二楚,朗朗读书声正可以掩盖夜幕下不可告人的行径。谁又会想到恍若白昼的眼皮子底下,就还真有大摇大摆的共军渡江?
这个上千平米的搅面房分成为两个部分,四四方方数百平米露天三合土晒场,宽敞明亮成直尺布局的小青瓦加工作坊。工人从车间大门进入加工区,加工好的面条从侧门高高托举入晾晒场,保证了整个环节的连续、高效、卫生。员工,本队社员六七人。经营种类,一、磨面;二、来料加工切面、水饺、抄手皮;三、麦子、灰面、粮票、一定比例现金兑换干切面。四、外销包装纸干切面。我前门邻居,王老五的妈妈,吃苦耐劳的张孃,生药厂后门,秉节持重的万梦母亲,敦默寡言的水娃儿,干妈的哥哥,油嘴滑舌的王三全都在那里上班。尽管我从不会主动搭讪虚头虚脑的王三全,却也念在老大那里捋来的远亲,诺诺连声为尊者讳。其他几位母亲无论哪里撞面我都会主动凑跟前亲切尊呼她们。她们同生产队晒收组曾经我形影相随,笑声朗朗,高歌猛进所有母亲一样,永远是我心目中孜孜不辍自强不息最非同凡响的典范。
另一个搅面房位于沙河堡上街邮电所隔壁,一道高高的水泥坎上。与街对面高不可攀十数级阶梯上的沙河堡医院门对门。而要去到这个闹市里的搅面房实可谓魂亡魂失举步维艰。首先你必须得抵挡得住在那个乡村搅面房沿途所勿须担忧来自馆子、糖果、供销、百货各个店面铺天盖地的种种诱惑,其次,很可能在路过那个“让梦想尽可能照进现实”毫无立场可言的人民收购站时你就会八爪挠心意乱情迷,狗日的,假破烂都收,得不得收面粉呢……小供销到底可不可以灰面换糖?
这个搅面房同样对外经营零散的来料加工业务,一两分钱一斤面粉。不同于前者不生产干面,不对外磨面。无论生产规模、场地面积还是职工人数与前者均不可相提并论。就百把平米两间小青瓦,就年富力何兴发、田玉珍、邝母母三位社员。同街头若干年里单枪匹马杀进杀出的所有摊子一样,这个搅面房对管窥筐举嗫嚅小儿我而言同样也是意志品质的严酷考验,稍不留神花小少大组织多年来苦口婆心地悉心栽培就可能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而在去往这个霓虹灯下的搅面之房前,我一度曾踌躇满志地以为,当我忠贞不渝少大队长与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狭路相逢的时候,一定是义正辞严天下无敌,却不曾想到当真实面对仅仅只是擦肩而过糖衣炮弹的时候,却竟然脆弱得卵与石斗不堪一击!频频回首,回首,不堪回首!难道果然正如书中所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前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
你不妨大胆架想一番,倘若把送过去原本需要加工的面粉适当减量,把多余部分半价倾销,再把加工的难度系数稍作调减,半面半粉,半真半假,水中捞月,雾里看花,对门山头上那个你一向魂牵梦绕魂的糖果店,还不是爱哪哪天就可以走上一遭,怎么可能才千年走一回?是谁在耳边,饿饿饿饿饿……
每次路过那道高坎上,歪歪扭扭梧桐树掩映下,揭去半人高铺板,铺满白色纤末的窗口时,我总会伸长脑袋向里面扫视。我很期待可以看见勤勤恳恳的他,他瘦长瘦长的白脑袋,老成练达的举止,温文尔雅的眼神,以及他前面长长的一列队伍。我也很希望他可以看见我。我想他记得我一定不会只是因为我是众人嘴里徐孃家的老三,一定是我脸颊上那颗穿凿附会颇有微词的,被基因不幸裁中的,地标建筑老大美人痣。而对撞上他囧囧有神的眼眸时,我又会不知所措赶紧跑开。
尽管我长期在那里带料加工,也非常非常清楚这家红红火火,整个街头唯一一家面条加工作坊里唯一的他是刁贵儿的父亲,也尽管念在极有可能网开一面的份上,每次出发前对着镜子我早已将“何叔何叔”又蹦又跳,几乎练习到万寿无疆的高度,不敢想象地将我们原本就亲密无间同志社员加兄弟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的距离,拉近到了令人恐怖的纳米,甚至感动到自己抖落一地鸡皮,到了,却怎么也张不开那张镜子前妙语连珠能言善辩的巧嘴。我执拗不过深闭固拒的怯懦,只能面带微笑端着筲箕远远地站在别人身后,踧踖不安与搅面机前时而回头一眨不眨盯住你来回跳的他、他的白脑袋、他的搅面机、墙壁、蜘蛛网、三合土神交。拱手听命于他心情大好、落寞时别无二致三分五分的加工费。在这间类似蒸汽轮机颟顸乌烟瘴气的白屋子里边,其实除了歇斯底里的比划,秤平斗满的买卖,你情我愿的交易,根本也用不上乖唇蜜舌樱桃小嘴儿。况且卖不卖乖,一板一眼的他分钱不少!
那年土地下了户,那年我就读了铁路边那所唯有烦言的普通中学,那年母亲在家门口12路车站旁开了馆子,从此我再未迈进去过那个曾经蕴藏过我几多躁动、兴奋与不安、梦想、夷悦和期盼的搅面房。甚至都再未刻意去路过过那道高高的坎,坎上的树,树下的窗,一晃一年,一晃经年!另一年,住家拆迁,街头拆迁,雨后春笋般建的建,迁的迁,拆的拆,搬的般,渐渐地,渐渐地,直到那一天,我终归还是彻彻底底遗落掉了那段岁月,那个地方,那些人物……
那年,和母亲终于住进了巴望已久的小区,却发现曾经的青梅竹马已经形同陌路。翌年,母亲参加了另一个小区王伯的丧礼,我知道了老五的母亲张翠芳张孃已经痴呆。那月,同他,连续有过好几次擦肩。那日,我终于从形迹上推断出便道上拄着拐杖尨眉皓发的他,极有可能正是当年那位,为生产队八百号人口衣禄,孤军奋战万死不辞离群索居中流砥柱的何叔,揆度在晚饭桌上得到了母亲的证实。再见面的时候,却依然磨不开那道狭隘自闭卑怯荒唐的面子,面对踯躅不前战战巍巍的他,我怎么也无法伸出我微不足道对他却坚如磐石的膀子。那个傍晚,天空飒飒飘起来小雨,母亲回得有些侘傺,我几乎窒息,可怜的我!这辈子里再也没有了,可以当成在那段时间,那个搅面房里,面对面敞亮地去亲切称呼他的荣幸!
再见了,我的八拜之交搅面房,再见了,搅面房我煮粥焚须的兄弟,再见了,我若昧平生叨在知己的老朋友,再见了,我的何叔。
20170119于成都,李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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