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凤莲一下车就急急地赶回家,心里惦记着两个孩子。从车站到家还须步行半小时,才能到达高家村。
已经是九月份的天气,还下着毛毛雨, 她身上穿的花洋纱布衫已经感觉有些单薄。她将撑着的油布伞,略略调整一下角度,以便更好挡住细雨。身上的汗毛孔都豈起来了,她拉了一下衣䄂,检查一下钮扣,尽量减少身体热量的散发,並加快了脚步。
两个孩子已经吃过晚飯,见她回来,高兴地叫一声“妈”,就各做作业去了。
飯桌仍然摊着,飯和菜还是女儿煮的。她看了一眼桌上半碗小鱼干,一碗靑菜,一碗冬瓜湯。几只贪婪的蒼蝇正专注往有腥味的小鱼干里叮。它们似乎知道万一不小心掉进冬瓜汤就会被淹死。凤莲用手划了几下,企图赶走蒼蝇。冬瓜湯倒很真实:半碗清水里隐约见几片冬瓜,没有飘浮的油珠,没有其他佐料,只是冬瓜、清水、盐的混合物,盛在一个大碗内。
那鹹小鱼干最值钱:拇指大的小黄鱼,头大体细,本来有机会長成大黄鱼,可以闯荡汪洋大海,前途无量。现在它们遭渔民诱捕,成了歺桌上的“佳肴”,便永远失去了跳龙门的机会。
凤莲也已经餓了,连忙去鍋里盛来一碗半干不湿的飯,既不是乾飯也不是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一口气往嘴里扒了半碗飯,才去挟一撮碗里的青菜,连续吃了三碗,才放下碗筷。
桌角边的简易煤油灯冒着黑烟。長長的黑烟直逼屋顶上的竹椽子,灯光却微弱得可怜,時暗时亮。这恰似她的生命,也像这油灯一样,没有光亮,没有希望,没有前途,在风雨中飘摇。
她也不立即去冼涮锅碗,坐在那里回忆今日去县民政局的事。她向政府递交离婚申请书已经二年了,现在她一天都无法等了。可是,政府一直不批准她的离婚诉求,说先要调解,与另一方(她的丈夫张大宝)进行调查后才能决定,可是张大宝又常常不在家,这调解要等猴年马月才能完成啊。根据婚姻法规定“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的精神 ,她的离婚诉求当然是合情合理。但是在当时政策规定笼统,社会离婚率低,人们观念保守的情况下,要离婚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回想从结婚到现在,这些年来的种种,让她痛不欲生。要不是儿女还未成人,她早就离这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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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燃烧的年代,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張大宝那年廿岁,体強力壮。一早起来,立即赶到第五生产队食堂,食堂就在村东头张爷爷家里,他们家都已搬到别处去了,这里腾出来办食堂,大宝去的时候食堂里已经有很多人在吃飯了。一排四间平房里面,板壁都已经打通,放了几十张八仙桌和木板凳。张大宝很快凑足了八人,开始吃早飯。桌上的菜並不多:一盆青菜,一盆盐萝卜,八块酱豆腐。菜都用大小不等的陶罐和粗碗盛着,飯可以随需吃,直到吃飽。“放开肚子吃飽飯,鼓足干劲搞生产”,是当时的口号。张大宝吃完早歺,帶着他们小组成员匆匆上山垦荒去了。
这是大跃进年代,人们不仃地劳动,向山要地,向湖海要地,开荒垦地,筑塘围海,不分昼夜。三班轮流上山,晚上也是挑灯夜战。
山上红旂招展,海边炮声隆隆。有人拿着土喇叭喊话,宣传社会主义远景,赶英超美的雄心壮志,鼓励大家加油。张大宝的小组是先进,在食堂门口墙壁贴着的成绩表上插的红旂最多,有的小组进度慢,甚至插上白旂,被插上白旂是很不光彩的事,遭领导批评,全组队员都抬不起头来。
由于常常被评为模范共青团员和红旂手,张大宝常常代表红星大队参加南单公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趙凤莲也是金山大队劳动积极分子,常常代表金山大队出席会议。因为她和大宝是鄰村,分配在同一桌吃饭,同一小组讨论,两个人本来就很熟悉。趙凤莲中拿身材,大眼睛,乌黒\的头发,说话时声音清脆又帶笑声。让张大宝非常喜欢,他讨论时总是对着趙凤莲笑。有组员就跟大宝说,“你那么喜欢她,乾脆把她娶回家吧”。趙凤莲心里虽然也喜欢这个健壮英俊小夥子,表面上却不流露。大宝何尝不想,他心里暗暗盘算,只是不敢开口。
两天的大会,张大宝不时找机会与趙凤莲说话。大会结束那天,大宝找凤莲说“晚饭后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凤莲说“什么重要的话现在说好了”,张大宝故意买关子不说。晚饭后,他们到公社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大宝却说些不着边际的乱七八糟故事。凤莲跟他说“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再不说我要走了”。她站起来装作走的样子,张大宝一把拉住她坐下,微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凤莲只好坐下。其实她心里也喜欢与他说话……
俩人谈了很長时间的话,大家都有点不想离开。后来大宝提议以后每星期二、四晚上七点钟到南单乡中心小学操场见面,不管天晴天雨不见不散。凤莲也表示同意。这小学剛好在两个村中间,每人约步行十分钟就可到迏操场。
张大宝这两天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晚上也睡不着。星期二晚饭后,他就匆匆去中心小学操场。凤莲还沒到,他不仃地看手表,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不仃地往金山村方向看,担心凤莲可能失约,其实是他自己提早到迏十分钟。七点钟凤莲就出现在他面前,他兴奋极了,赶紧拉住凤莲的手,凤莲不好意思地将手缩回去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说了很多的话,主要还是各自讲大队里大跃进搞生产的事,还说些各自小时候的故事、糗事。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秋夜的温度有些下降,凤莲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宝赶忙把自己衣服脱下来给凤莲披上,被凤莲拒绝了,其实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並不多。
他轻轻的将凤莲搂到自己怀里,凤莲也没拒绝,顺从地靠在他的怀里。大宝轻轻地抚摸着凤莲的头发,点下头吻了一下,赞美地说“真香”。他们仰望着星空,大宝指着星星对凤莲说,那颗是北斗,那颗是牛郎与织女,又说早上才从东方升起那颗最亮的是啓明星。有几朵云片缓慢移动,使他们脸廓更加模糊。初十的月亮还是缺了一个角,似乎对他们说,要团圆还要过一些时日;纺织娘的喝釆声,是对他们相恋的鼓励。他们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已经二点了,因为明天还要工作,他们只好依依不捨地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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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多少次不见不散,多少次相拥相親,多少次数星星看月亮。天也渐渐冷下来了,那个晚上,大宝跟凤莲说,“我们结婚吧”。凤莲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大宝将自己有了女朋友,同意与他结婚的事告䜣了父母。父母笑得嘴都合不拢,连说“好”“好”,也不问是那村的人,父母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他们相伩自己儿子的眼力。
大宝自己叫大队妇女主任李秀萍帮他去做介绍,征求他父母的同意。李秀萍满口答应,准备第二天就过去。
李秀萍到了趙家,见了凤莲母亲,说明来意,並将大宝赞美一番:如何英俊,如何诚实,如何勤劳,是大队积极份子等等。凤莲母亲说她也不能自己作主,必须问过凤莲本人和她父亲,叫她明天来听回音。
晚饭后,凤莲母亲将白天的事与她父亲说一遍,她父亲说,“这个人他知道,公社开会时他见过,小伙子人不错,他没有意见“,当下她就问身傍的凤莲,凤莲不好意思说话 ,笑而不答,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次中午,红星大队妇女主任秀萍又来到趙家。凤莲母亲表示基本上同意这门亲事,只是要一点聘礼。她家思想也比较开通,她说只是意思意思,多少隨意吧,另外她也想见见准女婿。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妇女主任高高兴兴将结果告诉了大宝。
大宝当然欣若狂,那天晚上又是他与凤莲见面的日子,他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了凤莲,还发誓会照顾好凤莲一辈子的。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大宝带着两条飞马牌香烟,三块布料、两瓶山西酚酒,三斤小糖,一包桂圆,一个内装一百元钱的红包。与父母和妇女主任一起到凤莲家去。大宝这些礼物虽然不多,在当时是不可以随便买到的,是大队妇女主任委托公社妇女主任,从供销社“走后门”(一种非正常途径办到的物或事)才买来的。凤莲父母热情地迎接他们,並款待了中飯,大家商定春节时结婚。
那是正月初二,天气还很冷,不过晴朗,太阳照到身上还感觉得到暖和。大宝一家都忙碌着:大宝的弟弟根宝带领迎亲队伍,他手里提着锣鼓、鞭炮,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大宝隔壁的祥桂嫂帮着整理新房,摺叠被子,箱櫃上掛些大红花;中間堂前柱子上,贴些红对联:什么“夫妻共同搞好生产”,双双争当劳动模范“,“跟着共产党走幸福路”,“听毛席话年年丰收”,“三面红旂永远飘掦”“社会主义大道前途无量““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大宝父母一直在厨房忙碌,虽然鱼肉不多菜餚不多,也香气扑鼻。摆三四张桌子招待至亲、鄰居、干部,在这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算夠热闹了。新郎官大宝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嘴上一直在笑,也不知道他忙些什么。
中午时分,外面鞭炮响起,锣鼓齐鸣,知道是新娘来了。
婚礼简单而严肃,书记讲话不多“同志们,亲友们,今天是大宝和凤莲结婚大喜日子,我慬代表党支部、大队全体干部和群众祝贺他夫妻互敬互爱,白头偕老,孝敬公婆,家庭和睦,共同搞好生产,争当劳动模范,我讲话完了”。掌声…
接下来便向父母躹躬,夫妻互相躹躬。将新娘送入洞房后便开午宴,将糖果分发给站门口的儿童。
当晚也简化了闹洞房等活动,客人和邻居们也早已散尽,在那个年代一切以简单、节约为荣。
让这对新人享受鱼水之欢。(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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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路遥《平凡的世界》的写作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