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运输变得空前繁忙起来。江汉开广州列车一趟接一趟开都不够。四川、陕西、河南、山东……各地打工仔、打工妹潮水般涌向南方。列车风挡、洗脸间、厕所到处都像挂葡萄般挤满了打工者……旅客无奈地吆喝“哎哟!挤死了,跟‘上夹板’样……”
人们一夜变得暴富起来,手指戴着硕大的金戒指……男人开始长发披肩,女人编得好好的辫子开始散开……刑警队的陆剑也蓄起长发、留着“虎爪”,眼睛戴着盲公镜、胸前挂着十字架,紧箍屁股的裤子和肥大的裤脚完全盖住了双脚拖在地面……
“你怎么这样?”见了陆剑,谷越春少见地开口说话。“组织问题怎样了?”自从指导员辛长松用他妹妹的名字顶替了谷越春老婆况其采的户口迁移,谷越春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乘警们都说他“已“神经”了……”
“我已是预备期了……”陆剑答道。他今天的回队参加整顿学习的。
乘警队的面貌焕然一新:院子里高高挂起“全队干警积极行动起来投入三清三查活动”的横幅,值班室的墙报上贴着“三清三查”活动的内容,学习室里张贴着“三清三查”的标语口号……干警们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学习汇报会结束,农队长讲话的声音很响亮:“……大家看到了,啊,根据局党委指示和安排,从今天起,乘警队开展‘三清三查’活动……等会指导员还要作动员……”他喝了一口水,态度严肃地环视一周后继续说道:“我们近来发现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本来我们是人民公安,是保护人民的,而现在有的干警却和犯罪分子串通一气、为非作歹……有的列车发生案件不汇报,‘装自己腰包’了……有的案件破了,旅客损失挽回了,这是好事,但回队却不汇报,旅客的钱也归己有……对这些人,我要问问你还是不是人民公安?还想不想穿这身衣服……现在请指导员秦长松作整顿动员……”
“有理的菩萨都在他那里贡着……”有人咕哝道。
辛指导员依然翻开他的小本本,用浓重的鄂东口音说:“……刚才队长说了啊,有些人确实太不像话:你是为人民服务的,却站在犯罪分子一边侵害旅客利益,这是什么行为?是不是‘警匪一家’?有的干警帮旅客办了个卧铺,就要收好处费,一收就是大几百……这是什么行为?是不是‘以票谋私’‘以权谋私’?啊?”他振振有词,慷慨激昂,一双手不停地挥来挥去……“所以不整不行了!这次‘三清三查’就是一清思想、查立场;二清经济、查钱财,包含赃款赃物;三清制度、查谋私,包括有没有‘起篓子’……我郑重声明活动政策:自己坦白交待的既往不咎;检举揭发、认识态度好的可以从宽教育;背靠背揭发、拒不交待、证据确凿的,无条件‘脱衣服’走人……”
说到这农队长插话道:“我们刚参加公安工作时如果发生了这种事情那就不是‘脱衣服’啊,那是要判刑的!我没跟同志们说:我们家每天都是萝卜白菜过日子……有的人就是贪图享受,才走到‘警匪一家’。有的人光想跑广州,北京都不想跑,这是为什么……有的包乘组长从来不向队长汇报工作!只要出乘就山高皇帝远‘老子天下第一’……这次都要进行整顿……”
乘警们有的把大盖帽盖到鼻梁,卷曲着身子咕哝:“汇报工作就是向他单独进贡……”有的跑出去抽烟、喝水、聊天……有的甚至买了菜回来,辛指导员还在滔滔不绝:“古人说过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些不道德的财务,咱们干公安的不能取,啊!在这里,我要郑重地表扬一个人,他就是谷越春同志……大家别看谷越春同志平时不怎么说话,可他办事有立场、有原则,有觉悟……前不久退乘已经回了家,发现口袋里有100元大钞脸都没洗,赶忙交到农队长了……这个同志的觉悟非常高!啊!大家鼓掌、向他学习……”
学习室第一次为谷越春响起了掌声,可在他听来却不是掌声、而是嘲笑声,心里就像吞下了50只老鼠百爪挠心……辛指导员总算提到了自己。会议结束,谷越春就想趁热打铁再和辛指导员谈谈自己的组织问题,顺便问问户口申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却听队长办公室传来大吵大闹声……
原来是农队长和辛指导员在重新调整值乘线路。线路调整一般是队长管理,政工干部指导员一般不过问。但现在新情况下,线路调整暗藏着巨大的经济利益是公开的秘密,他也碍不过几名他的’乘警请求,想跑广州。广州的乘警都发了,哪个都成了‘大哥大’……
只听农队长很不乐意的声音:“给你安排一个人就够了……那些人的胃口大得很,你能都满足?”辛指导员到乘警队也几年了,什么“道道”也清楚了,心想你队长一人紧把用人关,别人针都插不进,他毫不退让地亮出尚方宝剑:“按组织原则用人是党总支的事……”
“这不是提干,同志……”农队长说,“这是线路工作分配!你说谁的事?”
里面正争执不休,一个中年干警符蓬在大院毫不忌讳地咆哮“耍二”:“……把老子调走?门儿都没有!你吃饱了,就赶别人……哼!把老子搞烦了都他妈抖搂出来:谁收了列车队的皮大衣?谁收了人家的红包?别以为人都不知道,纸里能包得住火?那一件皮大衣少说也得七、八千……哼!”办公室听得真真的农队长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乘警队院子里争执声、吵闹声、咆哮声响成一片,学习室里根本静不下来,乘警们一窝蜂散了……
列车队却遇到铁路有史以来最大的压力。运能与运量的矛盾日益突出,无论开多少趟列车,都满足不了南下旅客的需求。别说卧铺,一个座位都特别紧张,广州车站终日人山人海……
最有权的是列车长,他管理列车卧铺票。一个卧铺票能赚2、3百,但他也必须均衡分配:副车长、餐车、列车员、检车员……餐车不给他卧铺票就别想吃好饭,说不定饭里尽是沙子……检车员更不能得罪。他要不高兴,好则“这餐车要检修……”检修的餐车退乘就要甩下来,餐车师傅们就得忙不迭将所有的餐具、食品一趟一趟搬下来、再一趟一趟搬到另一节餐车,累得你喊娘叫妈,还得留人看守;不好则更糟:早起会突然发现餐车的菜刀、锅铲或是饭扠什么的不翼而飞……怎么做饭菜?
“菜刀呢?藏到哪里了?”谷越春不解地问列车员。“藏什么啊,早扔到车外了……”列车员道。
列车员一般很少能得到卧铺票,但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法:坐在车厢不动,有人查票“这是我的大姨妈……”“这是我的小舅舅……”临到站,开张短途出站票,一个人净赚几百……久而久之,他们精得连眉毛都空了。
餐车眼红列车员了,也想出了自己的办法:办茶座。一个人泡上一杯茶收费50、100,一晚就是好几千,8个餐车师傅加正副车长平均分,每人都可得到4、5百,一趟车的收入是好几个月的工资……列车长已不怎么查票了,查得口干舌燥能得几个“补票奖”?哪有卧铺票“来菜”!(来菜,地方俗语:赢利)
列车队有钱了,各车重新添置自己的毛料制服,配置了高档行李箱……列车到达广州站,小汽车早在站外等候了。他们一起来到《流花宾馆》二楼,那里早已摆好早餐:小碟的南方点心、小碟的南方菜肴……“泡个小妞儿啦……”金光灿灿的大款都会笑嘻嘻地询问列车长……
“列车队吗?你们的乘务员都配置了高档行李箱,我们乘警的呢?明天就背麻袋进北京……”乘警队乘务蔡队长打电话给列车队说。
动作大了,风声大了,列车队也知道,铁路局也知道了。不过这也不打紧,无论哪个车队、列车队、列车长,都不会自己“吃独食”,都“学得很熟”级级上贡……如果有哪一个人“学不熟”,那肯定“下课”(下课,地方俗语:撤职)……听说级级上贡都到铁道部了!一时成了国家的重灾区:田里有收的,还怕麻雀吃?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从部到局、到队……铁路部门独有的特别机构:“铁路路风办公室”简称“路风办”应运而生,专门管理这些“一票谋私”等各类问题。铁路局还成立专门的“稽查队”,对付那些“私带无票旅客”的人。一经查出,干部“就地免职”、工人“开除路籍”……
“稽查队”也是人,谁能拒绝钱?他们佩戴“列车稽查”特大红袖标,自己带票本上车查票,每趟票本都不够用……可哪里没有漏网的鱼?“吓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
“吉队长!我男朋友到广州……”一名列车员对带队的“稽查队”吉队长说。吉队长是铁路局任命的稽查队长,老列车长出身,管理乘务颇经验,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座山雕”。一副老脸总带笑,三角眼睛露凶光。这列车员边说边塞给他一个纸包。凭手感里面最少是5张……也有10张的,那是图下回,“一回生、两回熟嘛……”
时间长了,列车队长、“稽查队长”都要换人……乘警队也不例外……
谷越春却永远也“学不熟”。讨论会上,有的人笑哈哈地发言说:“三清三查么,人人都要受教育……我呢,‘起个小篓子’还是有的,收个‘盒把小烟’啊,喝个小酒哇……下回坚决改正!呵呵呵呵……”有的人无所谓道:“我呢,办两个卧铺还是有的,人家找来了你不办行吗?人家给个小意思,不收说你不近人情……”“沿线派出所送个人来,你管不管?你要不管以后下车办案人家理都不理你……”“要叫我说啊,我们乘警算个老几?还不如人家客运的一个指头……我们那车长一趟车好几千,票都不查……”
听了同志们的发言,谷越春深知自己太闭塞“落后”。他也不得不发言,只是说:“我发言,别说‘三清三查’,就是‘九清九查’我也经得起任何人任何调查:决没收过任何人一分钱!”
话说到这谷越春感到的不是骄傲和轻松,而是悲哀与无能!没有能力、没有胆量搞到一分钱,以至于孩子连电视都看不成!看看自己的同事们:谁不是名牌衬衣名牌皮鞋?
两个月的“三清三查”整顿活动收到了很好效果,查出许多私带无票旅客、办理卧铺票收好处费、以车以票谋私、男女作风以及刑讯逼供问题,人员几乎占了全队八成以上……最后是采取组织措施:对问题比较突出的30余名干警调离乘警队到“边远所队”工作;乘警队所有值乘线路进行大幅调整:原来值乘广州线路的乘警“一锅端”到北京、西安,重新选派“为警清廉”的干警值乘广州……但有人说这并非“调整线路”,而是“利益再分配”……
最大的变动是公安局干部科决定农队长退二线,辛指导员调运输队任指导员……
“万金油”。谷越春想,到哪里他们都是干部。可他却没轮到“利益再分配”。自从平反归队,他一直像聋子,像哑巴,像白痴一样,忍受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讥讽、猜测、议论和不平。大家都说他“已经神经了”。同时因为“身体原因”,两者都不适合乘务工作。可他是“平反归队”的,调离乘警队难度很大,于是派到“小短票”值乘……
“身体原因”是前几趟乘务中,谷越春一直在想“为什么别人的户口都批下来了唯独自己没批”而昏倒乘务中……待列车员送到医院,发现他的心脏杂音很大。
“你以前得过心脏病?”医生问谷越春
“没有,我年轻得很,哪有什么心脏病……”谷越春不以为然地说。
女医生再听了听他的心脏,又叫别的几位医生听了听,一致认定“三级杂音”。
“到总医院去检查吧,”医生说,“这么大的杂音心脏肯定有问题……”
“天哪!这么年轻怎么有心脏病啊……”总医院医生非常惊讶和惋惜。经过胸透、心电图、心动图、B超……最后给他一张“检验单”:“二尖瓣脱垂伴关闭不全”
“‘二尖瓣脱垂伴关闭不全’是什么意思啊,医生?”谷越春焦急地问医生。
“就像弹簧门的弹簧坏了,关不住门、挡不住血液回流……”医生说,“就是你心脏的泵坏了……”谷越春拿着那份“检验单”欲哭无泪……
陆剑也被调离乘警岗位。“我从未违法乱纪,在刑警队我抓获的人犯最多。正因为如此才被授与《五。一》劳动奖章……可领导说我‘从来不向他汇报工作’。我又不是头头,有什么汇报的?无非是说我没有给他送东西……”陆剑沮丧地低着头,长长的“陈真”型头发完全盖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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