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房里的光全部来自那台22寸的电脑屏幕,上面是缩小的窗口,《奇迹世界》已经出了挂机,人物角色是敏捷弓手,一个人在荒野挂机,重复……重复。
他对着电脑屏幕,脸色苍白,双眼一动不动,双手抱着一个抱枕,抱枕上面是米老鼠的图案——幼稚,老气。
忽然,他转过头看了眼房门处,那像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山路。在一片黑暗的地方停留了很久,他回过头来,点了下鼠标,将电脑关了。
windows7的关机画面是最后的光明,一瞬间,彻底黑暗。
他却像是没受到任何影响,将抱枕放在桌边上,再拿起另一端的玻璃杯,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书房门边,打开门,从口袋里拿出烟,坐到沙发上。在这个过程中换成别人或许会碰倒玻璃杯,撞到茶几,摸着门边慢慢地找寻把手处,可他却行云流水像是没有一丝阻碍。
打火机燃起的火焰只能照明香烟,他点烟的动作很慢,似乎在犹豫什么。
他习惯了把打火机放在左边的口袋,从不扔桌或是搁在随手之处。
直到放进口袋才吐出烟,烟在黑暗的房间是黑色的。
…………
“沙迦,你为什么叫沙迦呢?难道你小时候也看圣斗士?”
“是啊,我最喜欢沙加哦,嘻嘻。”
沙迦和圆月弯刀在打怪,沙迦是牧师,圆月弯刀是战士。战士和牧师的组合就是绝配。
“我想好了,问我妈拿了500,这次你过生日,给你买个女神之泪吧。”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不想你给我装备,还是花钱买的。”
“傻瓜,我愿意啊,你一定得要!”
游戏里有很多人,但这个地图的角落,却只有他们两个,怪物,技能,文字。
…………
楚道南被手机闹钟吵醒了,醒来后低沉地喊:“妈,妈!”
过了半个小时回笼觉的时间,他从沙发上起身,坐着揉了揉脸。
杯中的咖啡味百利只有一层,只能用来将嗓子里的苦干变成酸涩,他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走进洗手间。
他刷牙刷得极慢,因为他刷了一遍,将牙刷和杯子洗干净后又拿起牙膏挤上,接着刷了一遍。
刷完牙后他迟疑了刹那,看了眼牙膏包装的形状,然后他又叹了口气,拿起搁在台边的半截香烟,走进厨房将冰箱里的肉包放入微波炉里。
有电话打过来,他接起听到妈妈问:“起来了?上班别迟到了,记得要吃早饭。”然后他轻声地说:“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
这张被用来接待领导的沙发就放在刑警一队的办公室里,正好摆在窗边,窗台上有一盆鲜艳的菊花,生长得十分饱满。沙发沉浸于花香,在阳光里,此刻有两个男人陪伴。
其中一个男子躺在沙发上,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睡觉。另一个在他脚边的男子却是犯人,只不知因犯了什么事被铐在这里。
寂静的办公室里,他俩不出一声,好似也不寂寞。
一个穿着警服身姿笔挺的女子走了过来。
“道南!你为什么在这里睡觉?”
躺着的这人用手盖住脸,嘟囔着:“困……”
穿着警服的女子不满地弯下腰要去抓他,可手在半空中停下,犹豫了片刻——他就像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过觉,神情萎靡,脸色苍白。
“我不想对你动粗,所以你最好自己起来。”她看了眼无动于衷地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又说道:“轮到我们陪老陈去外勤,他脚伤还没好,我那个来了,你打算让我们两人应付突发情况吗?”
他拿开挡着脸的手,慢慢地坐了起来。好像有什么遮在眼前,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怪异,或许只有盲眼、自闭症这类孩子的眼神可以比较。
她将楚道南拉了起来,看了一眼那被铐着的男子,问道:“这人犯了什么事?”
楚道南揉了揉眼睛——有时候刚醒会分辨不出身处的世界是在脑海之外还是脑海之内。
这个男人是在他睡着后才来的,他想了想,确实之前没有见过,便用沙哑的声音询问:“你犯了什么事,被铐在这里?”
被铐住的男子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歪了歪脖子,不满地说:“我作为一个资深偷窃的贼,有身为贼的尊严,你知道我有多不爽吗?令我不爽的并非在偷盗的时候被意外的发现,然后又在逃离的时候被意外的抓住,而是你们两间审讯室都需要排队,我被铐在这里居然没有人理睬!”
楚道南抓了抓头,有些莫名其妙他的不爽。
只听他骂骂咧咧地说:“两个小时呀,足足两个小时!坐车要排队,买饭要排队,取钱要排队,现在连审问都要排队,还有没有天理了?就因为那几个人不是杀人犯就是砍伤人,不是放火的就是藏了毒……我一个资深偷窃的贼就应该忍受这种待遇?”
楚道南不得不打断他的埋怨:“你为什么做小偷?”
“你怎么会问这种滑稽的问题?我问你,你为什么是警察呢?”
“因为我想把那些欠了别人的坏人抓住,让他们受到惩罚。”说这句话之前楚道南想了一会儿。
在他思考的时候,被拷着的男子露出了奇怪的笑容,这笑容像是自嘲,还有一种只会出现在死刑犯身上的极度冷静的漠然。
这男子等着他想完,说完,然后慢慢地开口:“你是警察,我是小偷,为什么呢?就好像我经常会幻想,在我幻想的世界里,贼是贼,官差是官差,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真的要去探究,那就是因为有警察,所以要有坏人。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坏人的角色只能复刻到警察身上,所以你们该感谢我。”
楚道南笑了,他已不打算再奉陪下去,他转过身,见身后无人,便愣住了。
办公室外的走廊,她靠在雪白的墙上,侧着脸看楚道南走出来伸长了脖子。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人是怎么回事?”
“一个叫沈亮的笨贼,早上偷东西被反扒队的给抓住了。”
【二】
李雪是警校毕业的同学,难得分在一个刑警队里。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太熟,熟到楚道南每一次想偷懒她总能找到办法来对付。
极不起眼的小面包车停在东风广厦边上的小巷子里,正对着前面的荷风小区,车里充斥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好像是把酒精、香水、咖啡味百利混合在一起。尽管车窗开着,不远处一个摊子正在炸臭豆腐,可丝毫闻不到臭味,或许那摊贩做的臭豆腐并不正宗,是了,流动小摊哪个会做地道的小吃?
楚道南将抽尽的烟扔出窗外,烟头划了一道弧线在地上跳了一下。他吐出烟,不知是不是抽麻了,烟草本该有的呛烈在口腔里只有干涩和麻木。
“宗队在医院看伤者,调查报告发过来了。”
“让我看看。”
楚道南拿过李雪的手机,看了片刻,说道:“伤者腹腔两处贯穿伤,凶器是厨房里的水果刀,再从伤者的手腕和颈部的瘀伤看,打斗的过程很激烈,这就好判断了……这两人一起打工,又住在一起,按说感情还是不错的。能起争执的原因除了钱大概就是女人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带就逃了,不过回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老陈坐在驾驶座上听着他们两个人讨论,这时候笑了笑说:“你们这些新手就是这个毛病不好,都想当神探——如果都是神探,那还有谁盯梢,有谁翻垃圾桶,有谁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做笔录?队里给我们的任务是盯在这里,如果犯案的人回来,就逮住他,不回来,就等队里安排新的任务。你们把案情翻个几十遍也没用,该干的活不是还得干吗?”
楚道南忽然打开车门,轻轻地说了一句:“他真回来了!”
与伤者一起合租房子的叫严军伟,18岁,洗车店员工,人长得普普通通,要不是早看过许多次他的照片,楚道南绝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冲过马路——对方正往小区里走,没有东张西望,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警察守在这里——小区的保安站在岗亭上,站姿一看就是当兵的,非常标准,长得很壮,有那么一瞬间,楚道南的余光扫过这名专业的保安,他的头在飞奔中一点一点地转动,好像视线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纠缠,难解——如果给他一身装备,他和游戏里的战士没有什么区别。
他抓住严军伟的时候,对方露出诧异的神色。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挣扎或是逃跑,平静地看着警察拿出手铐。
在等着老陈把车子开进来的沉闷的时间里,楚道南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画面是有些模糊的,不是想不起来,但也不是想起来了——那名保安还站在那里,只是他已没有闲暇去观望。
老陈和他把严军伟带上了车,送回了局里。
【三】
宗队长正在努力地安抚这位无助的母亲,忽然传来儿子出意外的消息着实把她给吓到了。除去慌张与惊魂未定之外的这些憔悴和伤心,似乎是长久的抑郁所造成,从内心散发出来的疲倦与无奈遍布在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胞中。
她似乎很累,头发焗了油,棕红色,发根是全白的,脸颊上有块色斑,像是被孩子用染了颜料的食指点了一下,皮肤是松弛的,眼袋比较深,看人的眼神略微飘忽,或许是没有睡够。这位母亲应该很重视自己的形象,宁愿伤身子也不愿意花白着头发,且这头发稀疏,松松的,看上去就很少。也许在精神充沛,心情开朗,打扮过后会显得年轻得体,但此刻看上去却反而让人觉得更为苍老。
宗队长已问完了情况,这时候看到伤者躺着的病床边,柜子上摆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只有一层像是咖啡一样的液体。
“医生说他这段时间是否会醒全靠他自己。为什么现在就给他准备了喝的?”
“那是他最喜欢的,我想他醒来,就能闻到这个味道。”
说完,她就哭了,哭得没有一丝声音——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觉得心痛。
宗队长走进电梯的时候,犹在想着,到底是什么让她处在如此不堪的生存状态。他在这位母亲的身上看到了倔强,坚持,卑微,痛苦。
是什么原因,让这位体面的母亲,变得这般憔悴?
…………
下去的楼梯边墙上放着关于健康的贴图,宗队拿出手机,拨通了楚道南的电话。
“你和李雪赶紧审一审……还会跑回现场……这样的犯人要快,快到他来不及思考,伤者目前还不好说,赶紧让他把所有细节都吐出来!要说具体,任何细节……对!把案子办得漂亮一点,你自己去看看新闻,上面盯着呢!”
贴图里是一个人的大脑,不知为什么,图画看上去像是孩子的涂鸦,你不知道它要表明什么。如果路过的你要和身边人说,会是:“看,那孩子在涂鸦。”就像前边走过去的大人对女儿说:“看,这是人的大脑。”
楚道南靠在审讯室外的墙壁上,将最后一口烟吐出弯弯的唇线,他把手机贴得更近,看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走道,那一口烟消散得特别快,又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宗队,这案子结了,你让我休息一下吧,最近不知为什么就觉得累。”
他挂了电话,一边走向审讯室的门,一边无意识地捶了捶腿。李雪已经开始询问了。严军伟坐在对面安静得像一位素描模特,他的表情没有恐惧和疑惑,也没有沮丧与失落。
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一旦证实他的罪行,就算伤者活下来了,他也要面对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三年的大学生涯或许是一晃眼的工夫,但三年的牢狱那可以说是漫长的岁月——正在思考的楚道南忽然皱了一下眉头。
可来不及深想,就听见李雪问道:“说说吧,你和伤者许鸣是什么关系?”
楚道南赶紧插进去说道:“刚才宗队来电话了,许鸣生命体征平稳。”他这话当然是说给严军伟听的,由于前面那通电话,他必须要在今天拿下对方。
李雪马上说道:“你运气真好,刺的位置没有伤到要害,只要你配合我们,减刑肯定不是问题。”
严军伟却是慢慢地开口:“你们搞错了,我不会伤害徐鸣。我也是在车上听你们说才知道他出了事。对了,刚才你问我,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和他谈了一年的恋爱,虽然最近打算分手,可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他想了想,再一次肯定道:“一次也没有。”
审讯室内一时寂静。楚道南和李雪对视了片刻,确定对方听到的和自己所听的没有不同,才看向严军伟。
他显得有些秀气,但若是不说,绝没有人会看出他是一名同性恋。甚至当他抱着女人亲吻抚摸,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可他偏偏就是。而他的坦然和冷静让楚道南与李雪生不出一丝歧视。只是案情发展到这一步却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楚道南很快反应过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昨晚你在哪里?”
严军伟这时才有一点打破平静的神态流露出来。他像是自责,用力地闭上了双眼,等他再睁开看向两位刑警的时候,泪水落了下来。
“我回家了,我母亲病了,自从她知道我喜欢男人,就一直想不开,我离开了家,和鸣哥住到一起,把她的心给伤透了。”严军伟被铐住的双手抬了起来,优雅地,弯曲着手腕,用袖边擦了擦淌下来的泪水,可丝毫改变不了什么,更多的泪涌了出来。“我对不起她,我自私,为了自己,竟然不顾她的感受。我让她失望了,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都是因为我……本来我今天想和鸣哥说清楚,从此以后,我会在心里依然爱他,但我要和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生子……我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妈妈。”
李雪揉了揉鼻尖,沉着声音问道:“除了你妈妈,还有谁可以证明你昨晚一直在那里?”
“我二叔,我妈妈的同事张阿姨,还有一名医院的看护,看护和我通宵都在。”
楚道南陪着李雪走出了审讯室,轻轻地叹道:“这样一来就麻烦了。”
李雪说:“我去查证,你呆在这里,人证没有问题你就把他放了,现在只能祈求他母亲不要出事,不然我们都完了。”
高跟鞋碎碎急急地远去,他摸了摸口袋,奇怪,打火机去哪了?
他又进了审讯室,发现自己的打火机被严军伟拿在手里,如月牙一般的火焰,在黑暗的室内不停摇曳。
【四】
审讯室里的灯坏了,只有严军伟的座位在微弱的光亮中,他好似被黑暗所包围,只有那一点火焰——他脸上的皮肤显得苍白,阴冷,在楚道南的记忆里,好像曾经看过一次,那是一个冰冷严肃的铁柜子,宛如抽屉向外徐徐展开……
楚道南摸出了香烟,递给严军伟。
“鸣哥总笑我,笑我是个一成不变的人。每次他忘记带打火机总会问我要,经常直接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我每次都会在他用好后拿回来,然后放回去。”
他看着裤子上左边的口袋,笑着,没有声音,笑声或许穿越了时空,要去触碰那道冰冷的铁壁——他眼里的温柔,能化开凡俗的顽固。有时候松一松,才是死也不会放手的倔强,他要放弃彼此的关系,只为将心中的爱变得更长更远更深沉。
“我习惯把打火机放在左边的口袋,因为他喜欢走在我的左边……除了睡觉,我永远都带着打火机,就好像带着他手掌上的温暖。”
香烟在他嘴上,烟从双唇的缝隙里轻轻地游动出来,在火焰的微光中变得线条分明,愈见柔弱,直至消散于周围的黑暗中。
他忽然对楚道南说:“别怕。”
楚道南笑了,说:“没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被处分,再说了,他和李雪都是按上级命令在做事,犯了错,自有宗队顶着。
打火机的火抖动着,严军伟将打火机慢慢地递给他。火在交替中熄灭,很快又再燃起,他举着打火机,仅靠这一点光芒,来驱赶两人之间的黑暗。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到我们?”
“我想想。”严军伟嘴上的香烟一半已成灰,却未掉落,他依旧含着烟,“其实我知道,鸣哥有个情人。”
“情人?”楚道南一边兴致勃勃暗中期待,一边又叹麻烦。这样的意外无疑增加了案情的复杂,说不定又要白费许多时间。
“三个月前,鸣哥去酒吧和那人喝酒,正巧被我朋友看到了,我后来留了心,打听到那人的外号叫‘米罗’,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人是在混的,没家人,没有正经的工作,听说进过号子,偷东西吧……”
烟只剩下烟蒂,他看了一眼,吐到了地上。
“为什么叫‘米罗’?”
他看着楚道南,眼神是奇怪的悲悯与哀伤。
他念了一首诗:
那一天我凝望你清朗的眼睛,
如此纯净,没有丝毫凡俗的踪影,
在里面我看到上帝的灵魂,
用爱激起我灵魂的暴风。
我的精神不仅汲取自上帝,
大地外在的美赠予它如此的光明,
它再无渴求。
幻想,便是一切!
它向万能的形式径直飞行。
一个人活着——真正的活着!——
不愿为凡俗纠缠;不愿永远套在时间的铸模中。
对于皮包骨的人,没有港湾可以避风。
不羁的欲望不是爱,只是肉体的冲动,
它会绞杀灵魂。我们忠诚的爱在大地建立牢固的友谊。
楚道南松开拇指,打火机上如月牙一般的火焰被黑暗的怪物悄然吞去。就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他摊开手掌,却能感觉到严军伟的手靠近,将掌心的打火机拿了过去。他好似能看见,严军伟把它放在了左边的口袋里。
“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荷风小区的电子眼只有两处分别在停车场和正门,无法掌握徐鸣住宅楼旁边的画面,就无法确定‘米罗’的身份。现在要尽快地查清这条线索,就必须去那间酒吧碰碰运气。
…………
“他经常来,不过我想不起他的样子。我的眼里只有酒瓶和酒杯——当然,还有可爱的小费。”
穿着白衬衫与咖色西式马甲的调酒师挂着放浪不羁的笑容。
“‘米罗’?很熟悉,我想想,对了,是那个gay!抱歉,我要去打碟了,今晚要嗨起来哦,沉醉在我华丽的scratch之下吧!”
DJ摇晃着脑袋,纤细秀长的手指好似在涂鸦,或许只是想要抓住不知从何处游来的忧伤——刮碟的技术确实华丽,以至于当楚道南在问下一个陪酒女郎的时候,全场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起呐喊着其中的歌词: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陪酒女郎坐在吧台的一角,那儿只有一盏烛光。烛光似照片里的光晕,在她曲线动人的腰身后面。她就伸展着双腿,躺在吧台之上,斜支着胳膊,低下头去将嘴角的冰珠万宝路探入烛火中。雪白的香烟,嫣红的双唇,漆黑的丝袜挑动着透明的水晶防水台高跟鞋。
“不正眼看我的男人,我又怎么会正眼看他?每天这么多人,就算昨夜上过床的……我也会忘记,又何况是他?”
周围坐着的几位男士,一边暗自寂寞,一边叹息两只眼睛根本不够。楚道南已打算转身离去——“不过我会记住你的,帅警察哥哥,不如让我请你喝一杯,好吗?”
…………
她一定要开着灯,说这样会更爽。
于是,他便看着她脱衣,看着她舞动腰肢,跨了上来。
有那么一会儿热情的女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夜色被拉远,转变到窗子上的倒影……柜子上摆放着一瓶芝华士,他拿来喝了一口,却是什么味道也没尝出。
她俯低身去,垂下了头。
透明的玻璃杯搭配咖啡味百利才是最美的享受。
他看着电脑屏幕,恍惚地摇了摇头,再一看时间,已经凌晨5点了。
弓箭手自动跑着,在空无一人荒芜的沙漠中跑动,打怪,捡钱,重复又重复。
他叹了口气,将电脑关了,在漆黑一片中吐着烟,躺到沙发上——如果看不到烟丝从眼前飘过,那么,还算不算抽烟?
…………
“沙迦,我们换个地方。”
“好啊,去哪?”
“去新手区。”
黑色玫瑰的新手区一个人也没有,毕竟是老区了,大家都在110级的地图活动,谁还会在凌晨3点跑到新手区发呆呢?
只有沙迦和圆月弯刀。
圆月弯刀站在一个山坡上,对沙迦说:“来,我们拍张照留个纪念。”
“好啊。”
照片里的牧师是个柔媚娇嫩的女子,黑色细密的头发盘着似高贵似对那份飘然不屑一顾,及膝的靴子,光彩流动的长裙,裙摆随风而舞。
战士有一头短发,金属盔甲闪耀着光芒,手上拿着一把巨大的长刀,竖立在身边,而另一边,就靠着她。
照片像窗外的夜色,安静得可以让人忘记所有。
“我给你一样东西,接受交易。”
“啊,女神之泪!”
“嘿嘿,我说过,要给你买的,想了好久呢!”
黄金般的圆球长着一对细小的翅膀,在沙迦身边翩然飞舞,旋转。
女神之泪,绝美的瞬间——圆月弯刀将照片发给沙迦,在QQ上加了一个笑脸。
“我喜欢你,沙迦。”
…………
楚道南摸了摸口袋,茫然地看了一眼茶几,慢慢地躺在了沙发上,街灯透过窗帘间的缝隙,照在他的双眼,他用手盖住了世界,就像什么都不存在。
【五】
“你又不好好睡觉!”李雪看着楚道南苍白的脸,生气地大声说。
“忙完这一段,就会舒舒服服地睡上好久。”他却很轻松的样子。
队里开了一个小会,把手上的线索都理了理,宗队给两人下了任务。
很多时候破案都是水磨工夫,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抓过去,没什么捷径可走。楚道南与李雪将荷风小区周围的街道、店铺、写字楼,每一处监控录像都拿了过来。
“我们就好像清扫地面的卫生员,就算拿着再疏漏的扫帚,多扫几遍总能扫出结果。”
“没有他的模样,就好比你连扫帚都没有。”
“这样,我来看录像,你去问问小区里的人。”
楚道南赶到荷风小区,先去了保安室。一间七、八十平米的办公室只有简简单单的四张办公桌连带着许多杂物,积满灰的纸箱子随处摆放在里面,可以看见被砸碎的电脑屏幕,弯折的不锈钢晾衣架……他的目光回到桌前单独守着办公室的保安身上。
那一身制服沐浴在阳光之下,淡淡的光点流离在他的周围——如此熟悉,如此遥远。
楚道南只是晃了一下神,就走过去说明了来意。
这位保安呆了片刻,就站起身说:“上次不是问过了吗?”
“因为有了新线索,所以再来看看。”
“哦,好的,那我陪你去。”
“这里不要紧吗?”
“你的事重要!”他很爽快地说。
上次询问的结果把嫌疑人都指向了严军伟,其实如果这位情人不是如此神出鬼没,那么早在之前的调查中就会发现蛛丝马迹。
楚道南将整幢楼都跑遍了,一个个问,一个个记,本子上满是时间与人物,甚至连一只小花猫跳到垃圾箱上吃袋子里的鱼骨都被写了下来。他记得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肥嘟嘟的脸上充满了天真与快乐。
当他再一次敲响徐鸣所住房间对面这户人家的时候,刚刚回到家的张女士终于打开了门——不管结果如何,询问完这位女士,就该回去了。
张女士的客厅里有一张背对房门的大沙发,可以并排坐四个人,这张沙发正对着悬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机,下面是茶几,摆放的不是水果而是PS4和Xbox——这个幸福的孩子并不在家。
电视里正在放着新闻,画面一闪而逝。
那是一幢教学楼吧,好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曾经呆过的地方。铺满了阳光的走廊,三三两两的学子,嘈杂却又安静。电视机里的画面中忽然有什么从空中坠落,一晃而过。
电视机被关掉,张女士将水杯递给楚道南。
楚道南问道:“那人应该是晚上来的,来的时候都是深夜,你有没有注意到?”
“没有,我一般九点睡下。我们这幢除了对面这户,别的都有小孩,正常的作息时间。这人深夜来,估计不大会有人碰到。”
“张大姐,你再想一想,前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那人没有死……凶手会报复吗?”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先问了一句,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才犹豫着说,“我好像听到对面传过来的话,在喊‘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你确定吗?”楚道南看着对方的脸,感觉到她想帮忙的心意,不解地问,“为什么之前不说?”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觉得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再说……”
楚道南温柔地说:“不会来找你的,相信我。你听到这句话大概在什么时候?”
“应该3点左右,我当时还看了一眼时间,后来又接着睡去了。”
运气真好!伤者被刺伤就是在凌晨3点左右。这就完全对上了,这个情人“米罗”就是我要找的人!
可以确定是这个情人,严军伟并没有说谎。
…………
“可是有什么用?难道非要逼我像头儿指着鼻子骂我那样来骂你!‘这么大一群人,只能等伤者自己醒来亲口说出是谁刺伤他的?’我们就只能等着他来公布答案?”
宗队的咆哮声还在耳洞里哐当哐当地不愿消去,当楚道南和李雪走出办公室,走进电梯之后终是忍不住说道:“既然他会醒过来,为什么我们还要找这个家伙呢?又不是只有这一件案子!”
“有时候找寻答案比答案本身更重要!”她认真地看着楚道南,将放在背后的一张报纸递过去,“宗队让你看新闻,你为什么不看?道南,你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
报纸上首版就是这一案件的报道,记者对警方的办案效率提出了质疑。他明白宗队的压力,也感受到这压力已经悄然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我再去信息科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他。”李雪出了电梯,在徐徐合上的电梯门前,温柔地对他说:“不管怎么样,晚上睡一个好觉。”
他叹了口气,继续看手中的报纸。在首版边上,是一则大学生跳楼的新闻,跳楼的原因还在找寻,那位伤心欲绝的母亲,哀然到了仿佛不存于世的静默神情,让他的心几乎停止跳动。莫名的失重感,好似电梯要从他所在的世界去往地下的那处神秘之地,一直一直,越来越快,像是钢缆断了,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最最可怜与恐惧的,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坠落到底。
【六】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电梯门打开,他一边摸出手机,一边走了出去。
电话里宗队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与慌张:“楚道南,你赶紧去医院,听说徐鸣快不行了!”
“怎么会这么突然,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总之你快去吧,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
他立即开车到了医院,刚下车,就差点被一个孩子给撞到。他闪开身,见那孩子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向远处跑去,一名年轻的妇人提着小包踩着高跟鞋,跑不快地从后面追赶。
医院外面的草坪上坐着几名老人,他们还穿着病衣,围住一块象棋盘,聚精会神的样子透着一份自然与和谐。没有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也没有嘈杂的声音,清风徐来,携着一丝甜甜的花香,夕阳尚红,云像是在燃烧,天蔚蓝,天地间蕴藏着无限的写意。
他不由露出微笑,走进了一号楼。
快走到第五层的时候,他因为心挂徐鸣的情况,并没有发现楼梯边墙上的贴图竟然是一张海报。上面电脑喷绘着精致的游戏场景与人物,男战士一身金属盔甲闪耀着光芒,一把巨大的长刀直直地刺入了自己的身子,切开盔甲,透体而出。男战士的脸正对着他,神情从忧伤淡为释然而定格在一瞬。
他走到病房边,就见到一名年轻的女护士捧着一只白铁盘走了进去,然后总台那边传来叫喊声:“小萌,502房1床的病人刚走,不用给他打针了。”
这护士开心地走出来,应道:“好的,知道啦。”
他有些莫名的不愉快,走到房门边向里面张望了一眼。
只有一张尚未被整理的病床。
“护士,1床的病人现在在哪?”
“负一楼。”
这里有些冷,冷得将一天被阳光照晒的余温都冰冻住了。
腿上的麻木感越来越强,他走到里面,就见到了一位50岁左右的女性。她的脸上挂着让人无法直视的悲伤。他还没有去问,对方见到他便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可是很快,她又变得出奇的愤怒。
他被她抓住了衣服,能感觉到这位阿姨手上不似女人力气的狂猛,根本无法阻挡。
“你,你还敢来?”
他哆哆嗦嗦地挣扎,惶恐的模样像做错事了的孩子,嘴里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你过来,过来!”她蛮横地将他拉过去,拉到一个冰棺前面,“看!你应该找出凶手,替他偿命!”
他疯了一样地蹲下去,站起来,退后,跳起来,可没用……什么用也没有——对方的力气大得出奇。
抽屉被缓缓地拉开,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痛哭起来。
“阿姨,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他跪在了地上,将头磕到她的脚上——软软的布面像冰一样寒冷。
抽屉被推回去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只听见她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他不会,我也不会!”
天灰蒙蒙的,四周俱暗,雨点很细很小,却耐不住大风吹,吹得到处打旋,路上的行人撑伞也无用。消毒液的味道弥漫在周围浓得化不开。门外闪着灯的急救车停在入口处,几名医生推着小车,匆匆地跑进去,车上的人被盖在防水布下,看不清模样,只有后面跟着跑的一对年迈夫妻哭得稀里哗啦,雨大风大还是能见到那一朵朵泪花盛开在半空,一边碎裂一边落下。
他失魂落魄地给李雪拨了电话。
“晚上出来吃饭吧,一起坐坐。”
…………
李雪自然不满意现在的状态,她希望这案件能进展得再快一些,就可以不用再忍受,当然忍受与享受总会混杂在一起。正如每一次发烧过后,咬下来的第一口苹果都能品尝出与以往不同的清新与甜美——就似重生了一样。
量完体温,用厚厚的被子裹着,喝了许多水,吃着清淡的白粥,没有熬夜,没有油炸食品,没有一袋袋的零食,也没有啤酒和香烟,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和闷热的呼吸。睡一天一夜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那时候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好似把身体里所有不好的东西都给排了出去。
所以她愿意接受,只是现在的处境和发烧生病的忍受决然不同,这一次,似乎更为艰难……
李雪将车钥匙放入包中,摁了摁邻居张美美的门铃。
“今晚又有约会?”
“你知道吗,现在这些男人都喜欢制服诱惑。”
“哼,我说你该好好学一学化妆,别像个男人似的,每次都要我来给你弄这些。”
李雪一点也不介意,她只是笑眯眯地坐到了梳妆台前。
“能不能帮我打扮得更有女人味一些?”
“好奇怪,你已经很女人了,还想怎么样呀?我那些见过你的朋友没有一个不问我要你电话的,真气人!”
黑色细密的头发盘着似高贵似对那份飘然不屑一顾;眉毛细细长长,弯的角度十分迷人;睫毛涂得又亮又翘,精致极了;眼线淡淡的,好像素描画最后的一笔,意犹未尽;腮红仿若果冻一般,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唇膏浓艳而妖媚,好似玫瑰花的花瓣。她伸出食指弹了一下玻璃面,痴痴地问张美美:“我漂亮吗?”
“漂亮。”
“你说,他要是见了,还会喜欢我吗?”
张美美的目光落在镜子里,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同情与惋惜,而当李雪的视线从自己的脸蛋向这双眼睛移动的时候,又变成了最自然的嘲讽与毫无生气的萧索。
李雪平静地点了点头,徐徐站起身,沉默着离开。
她打开对面的房门,回到自己家中。包被扔在沙发上,她拉开鞋柜,将脚上的平跟皮鞋脱了,好似意外露出来的那五片黑色的趾甲还在害羞,在昏暗的玄关,她们却闪烁着迷人的光泽。李雪在十几双鞋子里选了一双最高的细跟高跟鞋,套在自己脚上,就这么穿着鞋,走进了卧室。
她拉开衣橱的移门,将身上的警服脱去,再将内衣裤褪下,赤裸着身子,伸出手慢慢地挑选里面的衣服。她撇了撇嘴,淡淡的眼线中最真实的眼睛却没有一丝色彩,垂在指尖的,是一件玫瑰色的高开叉晚礼服,下摆在腿的侧面开了一条几乎到大腿根的口子——她看着自己的腿,看着从玫瑰色中斜伸出来的这一条白净如玉的长腿,眼眸中竟浮现出满是情欲的狂热。
她的卧室有一面欧式简约的落地镜,她就站在镜子前,摇曳着腰肢,抚摸着身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同一个男人在深夜看着一个未穿衣服的性感女郎。
她的笑容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一双纤细柔美的手,温柔而缓慢地在自己身上移动,那碎成梦境无法编织成网的目光,愈加迷离。
镜子里的人也在温柔地抚摸自己。
李雪注视着“她”的手在胸膛上,在腿上,轻轻地揉动着,看“她”的手越动越急,越动越快。
她的目光已然如醉,喉咙里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
如水般柔软的晚礼服涌起了波浪,由低向高,由高入低……
李雪美丽的胴体横陈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镜子中安静的自己,她把灯关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哭了。
在枕头边放着一只抱枕,上面有米老鼠的卡通图案,陈旧而老气。
她将抱枕抱在怀里,就像溺水的人抱着仅有的一块浮木。
【七】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把一件事给办好,那么你会需要一点点的运气。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有的相近,有的相差甚远。但每一种文明里,皆有运气这个词,在无数碰撞、串联、交错、分割的关系中,存在的一个因果里,就藏着运气这一成分。
破案也不会例外——楚道南无疑还是有运气的。
傍晚的时候,他在家里看着调查记录,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想法,他把第一次对案发现场周边的调查与询问记录也拿回来看了。
在第一次调查中,住在案发现场对门的张女士说的话被如实记录下来。在这些文字里,几乎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这一段话是以问和答来呈现的:
“你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在睡觉。”
“你的丈夫呢?”
“也在睡觉。”
“孩子呢?”
“他在舅舅家。”
“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在睡觉!”
尽管没有什么营养,但楚道南还是又看了一遍,正巧在其中发现了矛盾。
张女士说她的孩子在舅舅家。可实际上,在他们楼上的李先生有一段话被记录下来,是这么说的:“我晚上大概是12点多睡下,当时还听到楼下玩游戏的声音,是射击游戏,哒哒哒的机关枪声音很吵耳。”
楚道南还记得白天去张女士家所见到的那些游戏机,在游戏机边上被叠起来的防尘布。
毫无疑问,张女士说谎了,那天晚上如果她的孩子不在家里,那么还有谁会玩射击游戏?楚道南认为这个玩游戏的人就是张女士的孩子,只要明天去找孩子问一问——这或许跟案情毫不相关,但他冥冥中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答案也许就在其中。
夜里的风从窗外悠悠然地逛进来,发现了埋头在档案中的楚道南,夜风微笑着轻轻地抚顺他额前岔开去的发,那温柔的模样好似妈妈。
于是,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夜色,风微凉,在这阵清爽的夜风里好似整一个神魂都要醒过来。
他点了支烟,走到电脑桌前,左右找了找,然后双臂互叠着抱在胸前。
屏幕中的画面是一片荒芜的沙漠,还是那片荒芜的沙漠,没有来处,没有尽头。他看着游戏角色跑着,射箭,靠近怪物弯身拿起掉落的金钱,很快,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许多人沉迷在游戏的世界里,被父母长辈亲友所不解,仿若被世界所遗弃,遗弃得越远则陷入得越深。
对于没有沉迷过游戏的人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喜欢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一坐就是半天、一天、一夜。
是不是现实太残酷,而只有这里面可以躲藏?
对于爱看书的人或许会有差不多的体会,那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已经没有了“我”,而当我不存在之后,痛苦,寂寞,悲伤,难以承受的情感负累被置换成了快乐与轻松。
他可以如此呆上一夜。
…………
伊瑟琳的天空阳光灿烂,云朵如棉,高耸的法师塔闪烁着神秘的幽光,圣乐回荡在古城中,无数装备精良的法师,战士,弓箭手围着女神广场缓缓而行。
在他们脚下的地面铺满了玫瑰花瓣,随着队伍地前行而延伸,像是一条鲜艳的红毯。
他们两个人就走在队伍的前面。
他牵着她的手,沐浴在爱的圣河中。
她偶尔会回过头去看一眼身后的朋友们,公会中的玩家,如同做梦似的。
今天他们就要结婚,下一刻,在英雄女神艾微的塑像前,他托着她的手,为她戴上了结婚戒指——整个黑色玫瑰区的所有玩家都能看到屏幕中间出现的系统红字:恭喜圆月弯刀和沙迦情定终生,让我们祝福他们吧!
——那个晚上,你为我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送出去九百九十个红包,刷了九十九个系统喇叭,对我说了九次“我爱你”。你说游戏和现实是一样的,你在游戏里既然会爱上我,那么在现实中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娶我。
在那个夜里,对着我们光彩照人的身影,对着整个欢畅淋漓的世界,对着所有人的祝福,我却哭了,流下这辈子最无奈最委屈的泪水。而你却不知道。
…………
手机声把他给吵醒,他接起来,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妈,我知道了,我会吃早饭的,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为我操心了,我好累的,妈,不要这样了……”
他捂着双眼,抹去眼泪,将目光投放在茶几上,黑色漆木上的玻璃台,倒映着窗外的树影,它在不停摇晃,看上去无法分辨其中的树叶或是枝杈,更像是怪异的孩子在不解风情地涂鸦,它的真正样子只有在孩子的心里才能道明。
…………
长明中学是重点高中,对比一般的高中学校更显得肃穆而安静。阳光也悄然在万物之上不见顽皮,鲜花在沉睡,小麻雀停在树梢转动着脑袋不发一声,所剩下的只有——楚道南慢慢的脚步,鞋跟在地面摩擦的声响。
学校里没有电梯,他走在并不显宽敞的楼梯上,去找寻孩子。
记忆里的画面莫名地跳到了年幼时,和同学在学校里的楼梯上跑动。那时候一点也不会觉得累,跑上跑下的,自由自在的——疲倦吗……那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现在每一次抬起腿都像是在做一次人生最重要的选择呢?是不是心里先觉得累了,身体才会感到疲惫?还是急促的呼吸在提醒迟滞的思维应该想一想,是不是该休息片刻……
他扶着墙坐在黑暗的,不被阳光触碰的转角,那是一个孤独的角落,台阶在屁股下面冰凉而生硬,他摸着口袋,拿出香烟,香烟被抽出一半才想到这里是学校,于是他又放了回去。
先休息一会儿吧……
不知什么时候,有学子抱着书本,三三两两地走下楼去,一节课后又走上楼。
他发着呆,不闻不问,好像他就属于这角落里的黑暗与无声,和这些虚无融为一体——发呆是在想什么还是不想什么,没人知道,因为那是一个除了自己没有别人可以触碰的世界——当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是不是自己就不存在了,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一切,那自己去了何处?里面的那个地方,在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里永远也找寻不到——就算是你最知心的朋友,当他问你的时候,你也无法带他,去到之前你所驻足的所在。
楚道南已经站不起来了,就好像两条只属于他的腿忽然说了byebye然后就消失不见。深邃的黑暗好似将他所有的感情全部吞噬,台阶上的冰冷吸走了他所有的热量只剩下无尽的孤寂与绝望。他想大声的呐喊,想呼救,想寻求帮助。
一名男生抱着书走下楼来。
楚道南连忙拉住他的裤腿,哀求道:“帮帮我。”
男学生摇了摇头说:“没有人能帮你,要站起来,只有靠你自己。”
他看着男学生走下楼,几乎要死过去了。楼梯上传来了皮鞋的声音。那声音规律的像钟针在动。
“来,我扶你上去。”
他抬起头,见到严军伟俯下身来,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身子被拉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我想起对门的孩子经常会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说不定见过‘米罗’。”
“真巧,我就是来找他的。”
严军伟笑着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放进了他左边的裤袋,然后用好似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的口吻说:“既然你去找他,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我扶你上去就走。”
楚道南看着他,说了句谢谢。
他却摇了摇头,轻轻地问:“你会找到凶手吗?”
楚道南说:“只要有‘米罗’的线索。”
“那如果不是呢?”
“不是的话,我也会继续找,直到找出来为止。”
他们到了楼上,他看了一眼走廊另一边的围墙,外面垂直到地面的高度。
“我要去陪妈妈。”他没有回头,仍看着,“你最近有没有想过妈妈?”
楚道南仔细思考了片刻,才说:“没有,最近都在想案子的事情。”
他好似叹了一口气,好似在惋惜什么,回过头眼神里转瞬而过一丝怜悯。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想着妈妈。就算……要离开他。”
他走下楼去,在那个黑暗的角落旁边,他又说了一句悄然而逝的话:“不管怎么样,请你不要放弃。”
…………
“那天晚上你在自己家里吧?”
这孩子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紧张。
“你妈妈对警察撒谎了,你知道吗?”
孩子又点了点头。
他顿时也紧张起来。
教室里的教书声是漂亮清脆的英文单词,那名教师在之前的交谈中给楚道南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年轻老师。
他回过神来,轻轻地问道:“你妈妈之所以撒谎,是因为要保护你,不愿意你去面对警察的询问,那么她到底想隐瞒什么……是不是你见过那个人?”
只要这一次点头,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八】
楚道南先拨通了李雪的电话。连续三次之后他才放弃,又拨通了宗队的电话,还是忙音之后他只能先赶回去再说了。
这名犯罪嫌疑人十分狡猾,几乎让人完全无法预料。尽管如此,他依然被楚道南给找到了,此刻他就呆在张女士孩子的手机里,那是夜里的一张照片,昏暗的灯光下,对方的脸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因为他和徐鸣在深夜在楼下相拥而被孩子发现,也许并不会被拍下照来。
可对方的不走运却是楚道南的幸运……
他赶到警队,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
会议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不知是不是有重大案情发生,全队都出去了。他又拨了几次电话,却依然找不到人。
李雪去了哪里?怎么会不接电话的呢?对了!先去找这家伙,真是大胆的混蛋!
他想到就做,下了楼开动汽车,花了二十分钟赶到拘留所。
站在小屋子外面的时候,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捏着拳头——这种被耍了的感觉很不好受。
在这个时候,屋子外面种的菊花飘来一阵干净的香味,屋子里有人在吟唱:
无时无刻我不为你的眼睛陶醉
——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期待里——
给予我生命,使之愉悦,
这似乎就是我的本性,我的命运,
是我所要的生活和心灵的信念,啊,爱人,
我的目光凝望着你,你的生命是一座宝藏。
如果我改变了让我生活的方式
——那么就把我埋葬。
除了你目光的恩赐,
哪里都寻觅不到仁慈。
它们是多么可爱,上帝!
不为它们而生活,不如不曾出生。
出生太迟而看不到你
生时即为死时。
不爱你优美的眼睛
等于根本不曾生活……
在他身后的杂草和落叶纷纷围着某一处奇怪地旋转着,飞舞着,放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着它们。
他却不知道,只是等看守打开门,走了进去。
沈亮抱着腿坐在简陋的支架床上,床就靠在墙边,他背靠着墙,对着楚道南笑了笑,然后慢慢地把腿伸展开来,双手摆放在膝盖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这里不错,很安静。”他这么说,不像是抱怨,倒给人恰是如此的感觉。
“你骗了我,三天前的晚上你刺伤了徐鸣,接着在早晨故意去偷了一个路人,故意被抓住,然后躲在了这里。”楚道南在空无一物的拘留室内环顾,徐徐走到床前,“你很小心,可你很不走运。”
沈亮耸了耸肩,轻松地笑道:“哦?为什么这么说?”
楚道南调出手机里的相册,递给他,他接过来看到上面的照片,不由摇了摇头,说:“真是不走运呢!”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刺伤他?”
“还能是什么?”他大笑起来,笑得歇斯底里,“我向他求婚,对,不管是他娶我还是我娶他……可他没有答应,他害怕,害怕别人瞧他的那种眼神,怕被世俗轻视,畏惧赤裸裸地袒露在阳光里……我恳求他,哀求他,然后起了争执。”
沈亮极为自然地将刚刚因激动而垂落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抚回去,风平浪静地说:“我喜欢他更不想伤害他……可不知为什么,见他想逃走、想避开我,我就拿刀刺了过去。”
楚道南从他手里拿回手机,轻蔑地说:“既然喜欢了,就不该伤害对方。我看你很喜欢这里,不如多住一段时间。”
“你好像很急?”
“所有人都在着急。”
沈亮又笑了笑,意犹未尽地说道:“希望你真正明白它。”
楚道南坐到车上后再又打了一通电话,奇怪的是依然没有人接听。他感觉很累,既然得到了答案,不如回去好好睡一觉。
今天回到家比较早,他走进了似乎尘封已久的卧室。卧室里有一股病房的味道,这味道像被过滤了似的,并不真切。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框是空的,里面本该有妈妈的照片。他摸了摸相框,记得小时候每次摸都会有一种磨砂的手感,那是上面专门打磨过后留下来的特殊质感。可是现在这感觉好像非常遥远,遥远到了不知是手上的触觉还是记忆里的感受。
忽然,床上的枕头震动了一下。
他拉开枕头,就见到了放在下面的手机——这景象和每次刷牙刷完后对着牙膏何其相似。他拿起手机,看到是宗队来的电话。
“你在哪里?”
“我刚回到家,宗队,我抓到‘米罗’了!”
“行啊,楚道南,我真是看扁你了,你在家里等着,我马上过来!”
宗队的话透着一份古怪,楚道南皱着眉头放下了手机。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只手机,划开、调出相册,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
他像是见到鬼了似的站起身,丢掉手机。
这是那孩子的手机。
手机上应该是沈亮和徐鸣在楼下相拥时的照片。
——手机落在床上,上面的照片:背景是昏暗的单元铁门,边上有一根灯柱,两个人,一个侧着脸,那是徐鸣,另一个正对着镜头……
楚道南怔怔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出现在照片里,抱着徐鸣。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他慌张地拿起手机,放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他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浴台上的镜子,那里面的“楚道南”和每个晚上所见到的一模一样。
“对,是沈亮干的,一定是他干的,我把手机给他,他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门铃响个不停,单调的声响渐渐变成一声声的巨响,好像要把房子都给震塌了似的。他哆哆嗦嗦地走到门后,深吸了两口气,再徐徐呼出,然后打开了门。
李雪站在门外,默然看着他。
她一声不吭,将楚道南从未见过的白色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抱枕,慢慢地放在他的胸上,好像有一股让肌肉痉挛的电流从上面打进心房。楚道南浑身剧烈地颤了一下,可他死死抱住抱枕,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
只听李雪轻轻地说:“不要害怕。”
楚道南想对李雪说他很害怕,可嘴却像是被什么给卡住了……泪水淌落了下来。
“别哭。”
李雪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的眼神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熟悉。
她拉着门,向楚道南的方向慢慢地推过去,漆黑的门将光、李雪、以及所有的色彩都一点点地挤开,最后成为了黑暗。
楚道南抱着抱枕靠在了门上。
门是软软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陷入进去。
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心安静下来——他抱着抱枕坐到了电脑前,打开电脑。
…………
QQ跳动着,宛如会如此跳下去跳到天荒地老。
“沙迦,接一下视频好吗?”
“我没有摄像头啊,不接。”
QQ又跳动了一下,视频请求被关闭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弹出一个语音请求。
“那我们语音说说话吧,好吗?”
这次沉默得有些久,圆月弯刀又发了一个笑脸过来,好似在乞求一件非常宝贵且让沙迦觉得麻烦的事,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语音连接。
“我没有装麦克风呀,接了做什么呢,听你说话吗?”
沙迦发了一个闭着眼睛的小脸,额头正有滴冷汗流下。
“先接了。”
语音连接上了,圆月弯刀的声音在音箱里传了出来,厚厚的,沉沉的,显得如此憨实。
“老婆,你说话呀。我们第一次用语音说话啊,嘿嘿,开心啊!”
“老婆,说一句话啊。”
“沙迦,你的麦克风有显示的,你说一句吧,好不好?”
“哎……”
语音断开,QQ上圆月弯刀发了一句:“为什么关掉?”久久没有得到回复,他的头像暗了下去。
就好像整个世界暗了下来,越来越,黑暗。
…………
刚刚挂上弓箭手,他抽出烟,找寻着打火机。
门铃又响了。
楚道南的思维似乎刚从游戏里跳出来,他木然地走了过去。
宗队就站在门外。
“楚道南,你认不认罪?”
“宗队,你听我解释,我刚去找了沈亮,是他把照片给改了!”
“沈亮?”
“就是三天前反扒队抓到的小偷,他就是‘米罗’。”
“楚道南你行呀,我问你,你凭什么说沈亮是‘米罗’?”
“我……我从张女士的孩子那里拿到沈亮和徐鸣在一起的照片。不过,我刚去找他,为了让他认罪,我给他看了手机上的照片,结果我一回来,那照片就变成我的样子了。”
“那你是去哪里找的他,在什么时间?”
“就一个小时前,我去丰乐区拘留所……”
“等等,丰乐区拘留所?你确定?楚道南,你还想骗我?丰乐区拘留所在昨天就放了最后一个被拘留人的,那人的名字也不叫沈亮,今天那里根本就没人!”
楚道南感觉头一阵晕眩,他扶着身边的墙壁,墙壁开始变得斑驳,一块块的漆浮动着落了下来——墙前面的支架床有些生硬,坐在上面的感觉好像还留在屁股上,脚边还掉落着那十几个烟头。
“宗队,你听我说,我之前根本和徐鸣没有交集,你查一查就该知道的,还有沈亮这个人很狡猾,这说不定是他使得什么障眼法……”
“反扒队抓的人,三天前,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我在沙发上躺着,我见到他了。”
“三天前,我们队里?反扒队三天前根本就没送过罪犯到我们队,一个也没有!”
“怎么可能!”
“行了,楚道南,你认真听仔细了,我最后和你说一句,相识一场,你过了今晚,明天自己到队里来认罪。”
宗队转身走了,临走前甩了一下门。
这阵黑暗来得太快,太深,太沉,好似还留着他走远发出的一声叹息——“哎”。
【九】
弓箭手不会累,只要电脑开着,程序在,她就会一直跑下去,射箭,弯腰,再向着没有尽头的沙漠跑去。
烟盒里剩下最后一根烟,打火机却已经没了丁烷,再也打不出火来。
他希望这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出现光亮,就如此一直黑暗下去,让夜风不要像人类一样会疲倦要休息,那清爽干净的味道永远伴随在停格的时光里。
…………
三个月未上奇迹世界,信箱一直在闪烁着,那么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开信箱——里面只有一封信。
一封署名为“圆月弯刀”的信:
“沙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奇迹世界,我深爱着你,遭遇到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无法摆脱,就好像是在悲剧结尾的角色里,他笑不出来了。这或许是命运,我认了,我没有办法好好地生活,回到以前曾经被掌握的生活中做属于我的角色,我的脑子里都是你,你的一颦一笑,一起打怪,一起聊天,一起去拍卖行找最便宜的装备……我的世界可以没有你,因为现在我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你,所以,它开始死去了。我的世界死了,我又怎么活呢?我离开奇迹世界的时候,也是我离开现实世界的那一刻。我想这一刻应该很快了,我喝了很多酒,好让我痛快地结束已经没有世界可以存在的这一生命。如果还有眷恋……不,我没有眷恋了,我的世界都消失了,我的生命也即将消失,还有什么可以眷恋的呢?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知道,有一个人,因你而存在,因你而消逝。”
——永远爱着沙迦的圆月弯刀。
…………
街灯透过窗帘,已成依稀的昏黄,就如闭着眼睛在开着灯的房间里,这是虚无与存在的交界之处。
他把手放在眼帘上,将暗淡的光芒阻隔。
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他接起了电话,宗队的声音飘忽而遥远。
“楚道南,你认罪吗?”
“我为什么要认罪?”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世界,然后抽出烟盒里的那支香烟。
淡淡的灯光下,一身金属盔甲的战士抗着那把巨大的长刀,正慢慢地向远处走去,他的背影是如此寂寞,如此的哀伤——“难道爱一个人,有错吗?”
楚道南转过头看了一眼电脑屏幕。
QQ忽然跳动了起来,好像会一直这么跳动下去,跳到地老天荒。他飞快地冲过去捏住了鼠标,点出窗口,点下确认……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画面也没有,他明明放开了鼠标,但屏幕上的指针却自己移动到“开始栏”点击、点击、点击——电脑被关闭。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一直很烦人的那盏街灯忽然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彻底的黑暗。
可是很快又有一道神奇的火光出现——宛如在他一念间——她只支撑了数秒,香烟被点燃,她也消逝了。
看不见呼出来的烟丝,感觉不到嘴里的味道,那么,我到底是否在抽烟呢?
如果世界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那么我还在坚持什么?
他闭上双眼,轻轻地靠在沙发上,好似就将睡去。
耀眼却又十分温暖的阳光洒在了沙发上,他睁开眼睛,见到沈亮一只手被铐着,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身边。
一向很多表情,很善于表达内心以至于有些啰嗦的沈亮,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
“既然喜欢了,就不该伤害对方。”
他伸手摸向桌子上的玻璃杯,烟灰缸被碰落在地上,玻璃杯也打翻了。
——“你为什么是警察呢?”
他不想再流泪了,所以又闭上了双眼——是不是闭上双眼,泪水就不会落下。
连最后一支香烟也已燃尽,泯灭在了黑暗中。
宗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你认罪吗?”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像是自嘲,还有一种极度冷静的漠然。
“宗队,我认罪。”
【十】
阳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那一块色斑更为显眼,无声地在描绘着她的苍老。被洗干净的杯子依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她双手拿着一瓶咖啡味百利,倾斜……酒倒入杯中,咖啡混着酒香,为病房中的味道赋予了一丝醇美。
医生看着她弯腰的模样,说:“他应该不会再醒过来了……就数据来说……抱有侥幸心理其实对您的伤害更大,所以我希望您能明白……我们已经尽了力,真的很抱歉。”
她挺直了身子,看了一眼酒瓶,回过头对医生笑了笑。
“我明白,他做了选择……可我既然还在他身边,就需要一个念想。”
医生无奈地点头,转身离开了病房。
很安静,街上没有车来车往的声音,外面也没有探病的来回走动,就好像在家里的早晨——她慈祥地微笑着坐到床边,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地说着话儿。
“孩子,又到时间叫你吃饭了……你每次都睡得太迟,经常不吃早饭,这样对身体不好,起来吧,乖,起来吃早饭,啊。”
早间的风很舒服,这般清爽干净的风儿吹过来,一阵一阵……
三天前的中午,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疯了一样地闯了五个红灯,赶到了这家医院。
张老师站在手术室外看她来了,急忙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好你的儿子。”
“他怎么样?”
“因为是五楼跳下来的,虽然在坠落的过程中碰到了衣架然后再摔到了车子上,不过医生说不能抱太大的希望,还说……腿应该是保不住了。”
她捂着嘴哽咽了,老师,还有几个同学,一名来调查的警察,一直等着,等了七个小时,才得到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
主刀医生单独见了她,语调缓慢而平稳地说道:“现在救了回来,不过因为脑部受到间接性的撞击,有很大的概率会陷入永久性的昏迷状态,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基本就看这三天,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欲望……还有运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他醒过来,腰部以下是瘫痪了,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几乎无法挽回。”
…………
她憔悴地坐到病床边,将玻璃杯摆放了一下,似乎和之前的位置没有什么不同,但她眼中却有满意的神色。
张老师走进病房,她摇着头说:“我不信,我还是不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张老师叹了口气,看着病床上还处在昏迷状态的学生,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其实之前他请过一次假,说是有个朋友出事了要去看一看。我当时也没注意,在做手术的时候倒是想起来了……他的朋友在洛阳,那时候我在微信上看到一个新闻,说是洛阳的一个大学生因为网络游戏里的情感问题,用刀刺了自己,自杀死了。他会不会是去见这个朋友的?”
她用力地咬了咬拳头,像是要忍住什么,只问道:“那个大学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张老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是一个男生。”
沉默不知怎么的就开始蔓延,张老师忍不住自言自语:“他回来后的那段时间我发现他情绪很低落,上课的时候老是不在状态,别的老师也有说他整个人都感觉不对劲。可是,我没有去问他,以为过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敲门声响了响,门是开着的,来询问情况并安慰家属的警察尴尬地笑了笑,他就站在门边,好似不知该不该进来。
张老师提醒她注意身体,又仔细地看了看那孩子平和的面容——宛如睡着了似的……离去的脚步轻轻的,好像怕吵醒他。
天上的云像是被洗过了一样,白的无法形容,白的只有蔚蓝无边的天空才能做她们的背景。
风如此静悄,就更感觉不到她们在动,好像时间不曾流走,一切都是静止的……
“真的很感谢你,既然你们查出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谢谢你。”
“不要太伤心,人,总是要有念想的,你不能再出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孩子。”
“我知道,谢谢你。”
…………
“医生说他这段时间是否会醒全靠他自己。为什么现在就给他准备了喝的?”
“那是他最喜欢的,我想他醒来,就能闻到这个味道。”
…………
只有蔚蓝无边的天空才能见到白净如棉的云朵。
他躺在阳光里,如此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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