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老井承载着村里三个队近千口人的生活用水,水质甘冽清甜,冬暖夏凉。先祖挖井时,圈井的大块片石,都是距此几十公里的东山,肩抬背扛运来,而碾盘大的井底井盖和井栏,要多人共抬,历时几天方可运达,其艰辛可见一斑。井沿旁有两丈见方的井衣,多以石板铺就,边角裂隙则用水泥黄沙浇筑,水泥由村里在外干事的人弄来,湾底下有的是黄沙;井深不足三丈,直径四尺有余尺,井沿到水面不过六七尺;家家一口水缸,两只木桶,一根挑水扁担,扁担两头用绳子系着桶钩,从井里打水时,一头桶钩挂住桶梁,伸进水面处往旁边用力一甩,将木桶扳倒,然后握紧这头扁担,上下用力一颠,拎出井栏便是满满一桶。记得上海知青来,很长时间也难学会,只好用小吊桶一点点拎来装桶 。即便连续打上二十来桶水,也不见井水下降,有趣的是,老井并不因附近两口大水塘的水多少而井面有所升降;不知是开井时,还是先辈哪一代,在井里放一小吊桶,系桶的绳索上端,拴在井栏旁的一块长条青石上,打水只需拉动桶绳,桶绳自然滑入索痕,很轻便地就提溜上半吊桶水来。据说古时,井旁一条官道,北通蚌埠南经百 炉桥一达庐州另一岔至寿阳,步行的骑马的、赶车的挑担的,往来客官,多停车歇脚,喝水饮马,如遇干旱年景,那路上的塘灰没过脚面,停足井边,喝饱洗罢,走时还要捎带一些,现在仍依稀可见官道的遗痕。那提水的小吊桶及绳索,只要有损坏村民就修复替换,从不声张,几乎是俗成约定,几门姓氏,先祖以来,人往数十辈,未尝间断。
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村虽未见翰林榜眼,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商业巨贾,但地方小官小吏,“术业专攻” 者颇众,尤其改革开放以来,上大学大专的,从医从教的,在外做小老板的,更是朗朗一层。从农家走出这么多老辈后生,外村人说得益于老井水的滋润,虽有失偏妥,却男生女孩,个个乌发皓齿,眉清目秀,高挑肤白倒是不争的事实。小村比不上江南水乡,绰约万方,华彩粉披,沉郁顿挫,小桥流水,桨声欸乃,媚人情致,可也自有成色,民风颛淳,诚笃朴茂,昼不锁户,夜不闭窗,只要你不见外,迈步踏进那家门槛,村人更不见外,冬天有大碗茶伺候,夏季哪家都有西瓜浸在井拔凉的水桶里,先舀盆凉水洗把脸,再搂出一个手举刀落,“嘎巴”两半,如同村人过日子一样脆端,你尝一块?一口凉爽,满嘴生津,甜盈六腑,哪像冰箱里的,碰不好碰,咬不敢咬,好容易呼隆一口咽下,除了腮帮冻无知觉,恐怕眼眶里也该有眼水了。你留下吃顿饭?保证分文不取,菜园上随意摘几样菜蔬,辣椒、豆角、黄瓜,茄子之类,肉类,村后一块田远的小学校路边就有菜市,想吃鱼,扛一张扒网去老井旁的大塘,片刻就能网上几条鲢鱼、鲤鱼或鲫鱼。晌午,驻足老井边的柳荫下,骄阳为绿树掩映的村庄抹上一层金黄,炊烟盘绕升腾,空气中弥漫着肉香、鱼香、酱香。用老井水做黄豆酱,是村妇们的拿手绝活,黄梅天煮豆、霉酵、暴晒、早露,历时几十天,那酱黄中带红,红里透紫,炒酱放点尖椒,少许姜屑蒜末,那厚香里带着辣透着甜,若在秋后,揪几根园上的蒜叶,切段放入味道更妙,卷上烙饼或拌入手擀面,准会刺你味蕾大开,大快朵颐。村人出门,千里万里,总会捎带一瓶,留作解馋,留思乡情。三国时张翰因“莼鲈之思”而弃官,我虽无才非官,却对故乡的“豆酱”怀深深之恋。听,犬吠、鸡鸣、猪叫,还有枝头的鸟儿婉啼,像是村庄演出队合唱团;瞧,村妇汲水挑担,老翁牵牛,村童下学嬉闹逐欢,你总能在村人的脸上睹见热情的目光和憨厚的笑容;身临其境,方能领略村人简单明了的生活,一炉煤火打发冬季的寒温,一把蒲扇挥送夏日的炎凉,乡情酽酽,乡风煦煦,恬淡自在,你会不自觉冒出——如归的安顿感。月夜,万象澄澈,低矮的屋檐苍凉相拥,透明油纸糊就的窗口,微微透着灯光,村庄平静,蛙声此起彼伏,间或断续的犬吠,时而有启扃闭户的“咿呀”声,水塘边、杂树旁的萤火虫一绕一闪,显得缥缈梦幻。
老井,每年三伏天都要淘一次 ,那可是重体力活,几个队要派精壮劳力,分几班轮流作业,绑几只大点的木桶,用牛索粗的拉绳,一大早开始干活,先打两桶放在傍边留喝, 再就不停地打水倒水,这班体力不支那班立马替上,看那古铜色的肩膀,上下耸动显着力道透着厚实,臂膀上的青筋,就像雨后的蚯蚓,一动一跳,勾勒出力气的写真。挥汗如雨,紧张持续到过午,可将水打尽,其间,指派两户利索的村妇,烙百十张薄饼,炒两碗辣豆酱,傍中时分送至井边,供淘井的帮忙的轮流加餐,一张卷饼,半瓢井水下肚,劲道尽显,待水打尽,清理淤泥树叶,还有坠落井底的“宝贝”,茶壶瓦罐、钮扣眼镜、银簪手镯、钢笔吊坠······供失落者认领。
《易·井》 ,井卦,巽下坎上,以井为象。非地非水,乃人工凿地出水而成,非自然物象而是事象。孔疏道:“古者穿地取水,以瓶引汲谓之井,此卦明君子,修德养民,有常不变,始终无改。养物不穷,莫过乎井。故,此修德之卦,取譬名之井焉。”每天人去打水,井水也不减竭,泉终日注灌井中,井水也不满溢——无丧不得状态。井性洁净,不因常有人来汲水就改变了它清静的本性。古理的传承也好,神明的迷信也罢,村人对老井的敬畏由来已久,新人结婚的,考上大学的,在外打拼发财的······年终各族也举例行仪式,先要祭祖,再就敬井,燃香放炮,肃穆虔诚,虽不隆重,却也庄严。
老井的点点滴滴,一直萦绕于心。多年前,老井几乎废弃,各家都打了属于自己的压水井,其水质不能跟老井水相提并论 ,却也方便,那古老的井栏,不知那个宵小顺去换了银子,千把口人的村落,去城里买房的买房,搬迁的搬迁,留守的老人、孩童,已经很少,再次踏足村口老井边,那每一条巷道,已听不到“呱嗒”响脆的足音,那树荫下也见不到村妇们的家长里短,但见灌木杂树,萋萋蒿草。如果说老井使命已尽,寿终正寝,不愧为智者的适从;如果说在这恢宏、浩瀚的变革中,老井已无足轻重,在潇潇苍颜之时,毕竟是捋不顺、搁不下的情感,有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仿佛不断稀释的茶,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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