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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思烤空间（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85041925/
一
初识木心，吓一跳：这家伙是从哪块石头里蹦出来的？阅之一二，惊呼：来人啊，快快捉住这个妖孽！继之三四，呆了：失魂落魄丢盔弃甲的方块字，在木心手中竟能码出如此旖旎多姿典雅壮美风骨魁奇的景观！
二
木心自称是“文学鲁滨逊”，与整个汉语写作者群体在时空上拥有一个巨大的“间距”。显然，他的自我放逐是有意为之。这其中的原因我猜测有三：一是自救。精神的故园已然彻底沦陷，文化及其载体——物的人的——接二连三遭遇旷世未有之扫荡追剿，大有淅淅沥沥沥沥淅淅永续万古之势。在此一种情境下，木心若不选择离开，他很清楚自己定定难逃灭顶厄运，既便肉体上侥幸寿至天年，也是一种“削足而适履，杀头而便冠”式的存在，这对于一个天才艺术家而已，无异于判了“宫刑”。二是保种。木心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握有中华文化的一小匣种子，而且不是那种陈腐狭隘干瘪的种子，是注入了新的元素新鲜血脉，拥有了强劲的生命力，且带有初升朝阳之气象的种子。把这样的种子暂存在一个疯癫长老鞭长莫及的“孤岛”上，是最明智的选择。三是凯旋。木心在“孤岛”上写出每一行字，画每一幅图画，心里都明白：这是要送给他的故土、与他操同一种语言、共同使用方块字的“汉文化传承者”的礼物。他，调动了自己最大的热忱，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来打造这一份厚礼。他知道这份礼物无论历经怎样阻隔、耗去多少时日，终将到达自己的故园。
三
等静下心来，面对面与木心相坐，交谈，对视，才惊讶地发现：木心太雅致了，太阳春白雪，太精神贵族了。面对木心，自己简直是个叫花子。
四
我们是如何变得如此粗糙，粗鲁，粗鄙的？在木心款款而来、而立、而坐在我们中间之前，我们为何对自己的粗糙粗鲁粗鄙蒙然无知？为什么连所谓的文化人，也一身的流氓痞子气？为什么成群结队的艺人、学者、为人师表者，争先恐后对权势膜拜、下跪？为什么当今的文人码出的方块字，散发着越来越浓烈的铜臭味腐尸气？
五
哦，木心，请接受我迟来的致敬！你是清楚这块土地所经历所遭逢的种种抑遏蹂躏践踏的；你也明白，这里蝼蚁般活着的人，已经很久很久，不被当人看待甚至不被当生物对待了。所谓粗糙粗鲁粗鄙云云，只是那只改天换地的巨手得意忘形中为自己打造的盛世景观。但是我相信你并不悲观。尽管“一只烂椰子臭了整棵树”，但在这棵树上，依然会有清芬的椰子在生长。你的劳作，就是为这样的椰子输送营养，打造彩妆。
六
你真了不起！那动用了千军万马想把这块土地变成不毛之地、变成文化焦土的人，溃败于你一人构筑的城堡之下；而你身后留下的那片郁郁葱葱旖旎多姿芬芳迷人的广袤林地，将成为越来越多的华夏子孙以及对华夏文明怀有敬意的人消闲漫步采花探秘流连忘返的“诗意的栖息地”。
“那口唇美的已是一个吻”。真想放肆地拥抱、吻你！
七
记下一条重要教诲：“最好是得道，其次是闻道，没奈何才是殉道。古人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我是朝闻道，焉甘夕死——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我择难。”
不自杀，是不让那些凡夫俗子得胜。你当年在污水四溢的地牢里受尽屈辱饱受折磨却坚持活下来，是否心中也有此一念？
但不管怎么说，不同的选择，留下的是不同的结局：跳崖蹈海结绳自缢者身后是白茫茫一片荒冢野草；咬牙活下来的木心，身后是一座八级地震十二级狂风300架轰-6K也无能撼动的巍峨壮丽的丰碑。
八
想悄悄问先生一句：这旷古未有的、既使在异族铁蹄和利剑统治之下也未曾发生的，对华夏文化九州文物丧心病狂的毁坏，对知识、学问、思想歇斯底里的仇恨，对知识人文化人赶尽杀绝的恶毒——缘何而来？先生一定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在《素履之往》第110页，我看到先生一段极度悲怆的文字：“一直感到中国是受了极毒极毒的诅咒的国家”。然而，“为什么会受诅咒，谁做了诅咒，答案是没有的”。
答案是没有的。但即便有答案，又能怎样？
九
激情年代曾流行这样一句话：不要辜负了人民的养育之恩。但身为艺术家、学者、文化人，在自我了断生命那一刻，是否也该有更深一重考虑：自己是否对得住培育、滋养了自己精神世界的前辈和文化，是否对得住自己曾经对艺术或学问许下的诺言。文化人，是负有保种责任的呀。
咬牙活下来，认真地一木一石地建设、尽己所能地创造吧——建设那没人能摧毁的，创造那永世不可绝灭的。当你的建设你的创造蔚然成林蔚为大观时，想使你湮没的人不击而自溃了，而你却因此获得了永生。
十
木心是一个自由的舞者，一个脱去了肉体和精神双重枷锁束缚的舞者——在大地，在天空，在缪斯的注视下，翩翩起舞的人。
木心，你是一个自己把自己解放的人。
十一
我必须老老实实承认，步入你用方块字构筑的迷人的文字方阵，我许多地方蒙然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想、你在表达什么。但依然爱看啊，依然打心里喜欢在这文字的迷宫里彳亍、徘徊、流连，享受那久违的俏皮和温情，及冷不丁的惊喜。
十二
先生临近生命的终点，突然向空无喊出这样的话：“海盗呢！他们走了吗？”
先生的学生、弟子，凄然守在病房的陈丹青，安慰你：“打走了！全部打走了！”
“那好……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过了一会，你又喃喃：“有没有这种可能？”
“什么可能？”
“解放军来抓我？”
“瞎说！”陈丹青冲你吼。
……先生舒缓了，静默片刻，悠悠地说：
“红楼梦……大有深意”。
心灵最深最隐秘处留下的疤痕，临死时，还隐隐作痛。
十三
在先生留下的话语中感触最多的是这句：看在莫扎特的面上，善待这个世界吧。我也仿写一句吧：看在曹雪芹的面上，善待这里的每一个生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