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风雷
谷越春一觉醒来大吃一惊:太阳都射进宿营车了!这下可坏了,自己怎么就睡得这么死?慌忙起身,定睛一看:宿营车的师傅们都还在睡觉哩!今天怎么了?怎么都没出工?他悄悄爬起来,打水洗脸……一边洗漱一边想:肯定出什么大事了。
七点钟起床号响了,“镐把手”们醒来大为诧异:“咦!今儿个是咋嘞?太阳晒屁股了才吹起床号。”
“娘诶,俺一辈子也没睡到这时才起身嘞……”
一边喝稀饭一边啃馍,就听熊炳沿宿营车大声喊:“各排注意:吃完饭所有人排队到支部车门前集合!各排注意:吃完饭所有的人排队到支部车门前集合……”
“肯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使大家议论纷纷,气氛也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各排排好队陆续来到支部车门前空地,大家都不出声,连咳漱声都没有。
熊炳点着各排人数,然后朝曲书记说了什么。曲书记紧皱眉头,脸上显得异常严峻,他朝张开炎小声说:“把他们都叫出来……”
张开炎也显得格外严肃,他大声说:“凡是俺喊了名字嘞,都站出来。邺化英!”从一排里马上站出来一个50多岁稍胖的人。接着张开炎又喊道:“汪怗浦!”话音未落,从二排里马上站出来一个40来岁的人。“姚钟秋!”一个瘦瘦个子30来岁的年轻男子马上站出来。就是他每天收工回来高唱“我爱北京天安门……”那个人。
“谷越春!”听到喊自己的名字,谷越春起初一怔,随即马上镇定下来,和前几个人一样站出来。
“你们都跟我来。”张开炎将这几个人带到材料库车,打开门,让他们都进去,说:“知道为啥叫恁几个到这儿来不?”
“知道。”一排的邺化英说:“国庆节快到了,我们要老老实实……”
“知道就好,恁几个今天都在这写自我反省材料,要认真写,不能草率,不准处跑……”张开炎说。接着又对谷越春说:“恁跟俺来。”一边说一边将材料库的门上了锁。
他领着谷越春来到一个小山坡,指着下面河边说:“小谷:恁看到坡下那台抽水机没?”谷越春望了望,半坡的灌木丛里确有一台抽水机。“张师傅:我看到了。”谷越春说。
“那是俺排的抽水机。俺全连人吃的水都是那台抽水机从沙河抽上来的,可不能叫别人給偷走了!恁今天的任务就是看好那台抽水机……”张开炎道。
“嗯,好的!”谷越春答应道,却满脑疑惑:“那么重的抽水机谁能偷走?再说以前也没听说叫谁看管抽水机啊……”他就在那个山坡坐着。山坡长满了小树、野草,开满了红红黄黄的野花。“这不分明是叫我休息吗?”他想。
接着,他看到全连的人依然排着队,朝车站走去……谷越春猛然醒悟:“是中央出大事了!那个最大的野心家出事了!上面肯定是要公开宣布了……”自从上次撕掉“再版前言”,他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形势终于要大好了!”他兴奋地想……
下午三点多钟,三连的工人们就都回来了。他们依然排着队,每个人都紧绷着脸,也没人说话。到了宿营车,静静地分别回到自己的车厢,有的躺着出神,有的坐着抽烟,有的拿着小马扎到宿营车外的空地上独自坐着……没一个人说笑话,也没一个人打牌……每个宿营车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张开炎打开材料库门锁,叫那几个人各自回自己车厢,谷越春也从山坡回到三排。走到木梯,正碰到陈德顺拿脸盆去打水。他一双眼直瞪瞪盯着谷越春,嘴巴无言地蠕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谷越春头一偏,走到自己的铺位。
陈德顺打好水,匆匆洗了洗。瞅着车厢没人,他一把拽着谷越春往沙河走,边走边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
早上,全连的人乘车到《王寨》车站,下车后依然排着队。
出发前,曲书记反复交待:今天去开会,宣布几条纪律:不准讲话,不准抽烟,不准打闹……人人都感到惶惶然:从来没这样严肃认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到劳动改造的历史反革命栗迂兰、反动权威邺化英、走资派汪怗浦、反革命姚钟秋,以及后来不知怎么称呼的谷越春几个人都被叫出去了,心想肯定是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有关的大事。
一路上,所有人的嘴里都像含着一块咸萝卜不出声。顺着一条弯曲的乡村公路来到《王寨乡公所》,走进一个很大的会场。会场一条条的长凳已坐满一连和四连的工人们,还有来自肖恩团部的干部和军代表不下1000人。
几个穿军装的军代表来来往往、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又相继到了二连、基地和修配厂的工人,整个会场都满满的。看看人都到齐了,团部军管组长脸部异常严峻地宣布大会开始。
“同志们,我们今天集体传达中央[1971]57号文件。在传达之前,首先严肃地宣布几条纪律:
一、不准讲话,二、不准喧哗,三、不准打闹,四、不准记录,五、不准向任何人泄露文件内容……”
会场显得更沉闷、更凝重了,人人都睁大眼睛望着他。停了一会儿,他开始宣读文件:《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
会场依然安静。他又重复宣读一遍:《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全场顿时“啊!”地一声闷喊……
“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1971年9月13日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现已查明,林彪背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央政治局,极其秘密地私自调动三叉戟运输机,直升机各一架,开枪打伤跟随多年的警卫人员,于9月13日凌晨爬上三叉戟飞机,向外蒙、苏联方向飞去……”
这太突然了!会场群众惊恐万分,突然得似乎不可能。林彪?林彪叛党叛国?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写进“九大”党章的接班人,全党、全军的副统帅叛党叛国?这太可怕了!
“大家肃静!肃静……现在继续传达文件……”
陈德顺一边走一边回忆,又想起不久前谷越春撕“再版前言”的事儿。
“他……早就知道?”陈德顺皱着眉头想。“这回好了,那些总想整恁、一门心事想踩着恁的肩膀头儿往上爬的人,恐怕就要栽跟头啦!”陈德顺眉飞色舞地对谷越春说。
谷越春知道陈德顺说话的意思。“你不要瞎说。”他说,“没人想整我,他们只是按上面的意思办。你也不要去得罪什么人,对你也不好,是不是?”说完就不做声了。他知道中央出了这么大事情的保密范围……
第二天照常出工,副排长过来福拿着信号旗依然看道,羊二狗依然掂着轧机急忙起道。
“砸镐嘞站好裆,开始砸吧!”副排长过来福喊道。这是开工以来的第一句话,但大家依然不言不吭,好像都有什么心事。只有民工们显得很兴奋:“还是工人好哇,可以一天不出工,还有工资,在我们那里哪里想得到哇!”
“你好好干,等在这里可以转正呀!”有人这样说。
谷越春带领两个民工整道床,这是起好道、砸好镐、捣固好的线路最后一道工序,是大修队比较轻松的劳动了。
“谷师傅:昨天你们怎么都没上班哪?在做么事呀?”和他一起整道床的一个小民工问他。
“呵,没做么事。工人们到外地开会……”
“停工开会?开的么事会那重要呵?”小民工问。他小小个子,顶多十五、六岁,显得很精灵。
“我没去,他们去了。”接着他补充道:“我有问题的人,是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的……”心胸磊落的谷越春没有回避和隐瞒。大概是像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小精灵民工也没有惊讶的神态。
下班回来,副书记张开炎把他叫到支部车。“坐吧。”他和颜悦色地对谷越春说,他自己坐在一张办公桌子后。
支部车里没别人。“可能又是对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吩咐什么事吧,可现在只是我一人。”端坐在张开炎对面的谷越春想。
张开炎从抽屉拿出一份文件,不动声色地念道:《中共中央关于林彪叛国出逃的通知》……念了文件头,他停下来,细细观察谷越春的表情。却看到谷越春和他一样不动声色。张开炎又重复念了一边文件头,接着仍旧停下来,再次观察谷越春的表情。他满以为谷越春会和《王寨乡公所》会场一样,听到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也会大惊失色。但端坐在对面的谷越春依然没有反应……张开炎突然想到他不久前曾撕掉林彪的“再版前言”……“难道他……早就知道?”
大修队每天晚上开始组织学习,连队干部也分别下到各排参加。“镐把手”们平时散淡惯了,你要叫他们干什么活儿,咋咋呼呼、呼腾呼腾几下子就可以干完。可你要叫他们坐下来“周武正王”发言讲话还真讲不了。何况是这么大的事儿,该说什么?党中央副主席啊!万一说岔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宿营车烟雾缭绕,始终没人开口。
“大家伙儿随便说说。”副书记张开炎引导说。“上面说了:不管恁说啥、咋说,一律‘不打棒子,不揪辫子,不记档案。’看看谁开个头儿?”
依然没人开腔。张开炎就又想到了谷越春,小声对他说:“小谷,恁带个头儿说说,引导引导大家……”
谷越春没有作答。在一旁的陈德顺便说:“恁就说说吧……”眼睛直望着谷越春。
谷越春想:自己不是人民一员。当革命群众一起到《王寨乡公所》听取传达中央文件时就没有自己的份,怎么能不自量!他依然缄默不语。
“说说吧,小谷,咋啦?”张开炎继续对他说。
既是领导如此相信自己,怎么能置之不顾!既然自己不是反革命,为什么不说话?这是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实际行动啊!要说,要帮助大家认识这个问题……想到这,谷越春开口说:“各位师傅们:我说三点个人看法,有错误的请师傅们批判:林彪叛国出逃举国震惊!他已是写进党章的接班人为什么叛党叛国?我是这样看的:他感到自己所作所为完全违背了毛主席老人家文化大革命的初衷,现在闹得全国无法收拾……所以不得不选择逃走……但全国人民要做的是:一、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人‘打着红旗反红旗’,人民更容易他蒙蔽……二、普通老百姓无法对中央的事做出正确判断。怎么办?只有一条:紧紧跟着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站稳自己的立场……三、作为铁路大修队工人来说,就是要坚决落实毛主席的战略部署:抓好革命、促好生产,努力完成好上级交给的生产任务……”他的发言使大家很快找到了话题,纷纷开始发言……
听了各排排长及下到各排连队干部的回报,曲书记很高兴,说三排的讨论会开得最好,指示熊炳赶快收集情况,形成文字材料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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