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越水和他的男女知青们在鄂西挑水和泥做砖坯……一天几十担水，从一百多米以外的小河挑到窑场一直就这么挑。肩头挑红了，皮挑破了……谷越水想回家休息几天，可怕母亲责骂他是偷懒跑回家，责骂他不好好表现、什么时候才能抽会江汉？但还是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倒在地上……生产队长叫他休息几天，他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回江汉。
“我们是乡里的‘土克西’，来到江汉看稀奇，江汉的马路真是宽，江汉的电灯吹不熄……”
他们一路高唱这样一支歌……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走到门口，他望着离开半年的母亲刚喊了一声：“妈！”眼泪就流了出来：“您老讨饭的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好歇几天……”母亲说。没想到第二天谷荷荣也回了，母亲很高兴，赶忙上街割肉。见越水也在家，谷荷荣笑道：“是回来偷懒的吧？”
“你不偷懒回来做么事？”谷越水呛他二姐道。
“你现在怎么有空回来？正是双枪……”母亲问荷荣。
“我有事回来的……我们几个知青在办养鸡场，不双抢。”谷荷荣说。“公社很重视养鸡场，《湖北日报》的记者还来照了相的！”说着拿出一份《湖北日报》递给母亲看：穿一件方格子上衣、拖着一条长辫子的谷荷荣正朝一大群鸡撒饲料。照片还有说明：“肖恩知识青年精心饲养良种鸡”
“我们养鸡还要训练它们到点吃食，到点休息。早晨七点哨子一吹就喂……”谷荷荣自豪地说。
母亲却不以为然：“‘款’（款，湖北方言：说）到鬼哟！鸡子是人？听你的……不说这些，你才将说是有事回来，有么事？”母亲担心有意外。谷荷荣却笑眯眯地告诉母亲一个惊人的消息：“王静下放到我们湾了！”
“王静下放到我们湾了？”母亲十分惊奇：“这怎么会？她不是说留在江汉照顾父亲不下放的吗，怎么还是下放了？”
“肯定还是哥的原因唦。”谷荷荣说，“她现在和我睡一间屋……”
得知谷越春到铁路大修队，王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嫁给他！他再不会因大哥的问题而拒绝吧！下放到谷越春老家的想法，是她上次到谷越春家突然产生的，于是就有了和父亲一起回乡的念头，就是那次回乡成全了她……
听了谷荷荣的话，母亲久久没有说话。她感动有这么诚心、贴心而善心的儿媳妇，还有么事讲的呢？
“王静舍得出力呀！”谷荷荣说：“栽秧、割谷，车水、挑粪么事都做，大担的草头争着挑，大担的公粮她着送……”母亲道：“伢是个好伢呀，贤惠、贴心、又懂事。晓得你哥有冇得这个福气哟！”
“你老还是多和哥说说，早点结了。”谷荷荣说。母亲急忙把这个情况告诉谷越春，要他早拿定心丸。
听了母亲的述说，谷越春大大地吃了一惊！
王静哪王静！痴情的姑娘！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一个“反革命”！你以为这样做，我就听你的了吗？他风急火燎地赶回家乡。
肖恩老家离江汉不远，乘火车一个小时还要步行20多里路。一个城里的女孩子怎么走这么远的路哇？谷越春一路走一路都在不断地叹息。老家不富裕，缺文化。10多岁的孩子不读书、甚至还光屁股也不知害羞。特别缺柴草，田埂，坡丘到处的草蔸都被铲得光光的。二妹和王静在那里过不过得惯呢？城里的学生伢到农村插队，种田、挖地，栽秧、割谷，她做得了吗？夏天那么多蚊子，水里那么多蚂蟥……她怕不怕呀？
到了湾头，在稻田忙碌的湾里人看见谷越春回来了，都亲热地和他打招呼：
“春伢回来了！是回来看王静的吧？”
“几时把糖我们吃唦？”还有人朝那头高声喊：“荷－荣！王－静！‘麻点儿’哟（麻点儿，湖北方言：快点儿）江口回了人……”
谷越春快步走到那间熟悉而亲切的土屋，一眼就看到了婆婆！老人家正在补一双小脚布袜，上面已经是补丁摞补丁、针线绊针线……
谷越春激动地喊了一声“婆婆！”，婆婆放下手中的针线，慢慢抬起头，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才说：“是……春伢回来了？”接着老泪纵横，拖长音调喊道：“我的乖乖吔――你怎么舍得回呀！婆婆的眼睛都望大了哇，伢呀……”
婆婆的脾性特别好，人特别温和，做事也是农家里手：种田养猪，纺线织布，酿酒晒酱无所不能，给幼小的谷越春印象极深……
“荷荣、越三呢？王静也到您老的身边来了，都要您老照护啊。”谷越春道。婆婆说：“王静是个好伢哟！她来了我就总不愁吃水……”停了一会儿又关切地问：“几时结婚唦？莫叫我看不到哇春伢！”说着老泪纵横。“哟！光去讲话了，我要去‘烧火’哟，（烧火，湖北方言：点火做饭）一点菜也冇得，么办呢？只有一碗臭豆腐，鸡子又不掉个蛋儿！哪晓得春伢要回吔……”婆婆不停地自言自语。不一会儿，黑瓦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一种农村特有的燃草香气扑鼻而来。
“这回回来是不是和王静说结婚的事唦？”婆婆一边做饭一边说：“该结了哇，伢！湾子里和你同年的汉桥、汉生都是几个伢了哇……”
婆婆的饭都做好了，谷荷荣和王静还没回来，谷越春走进她们的房间。屋子南边对面搁着两个床铺，中间立着一个木柜。一个床铺的墙壁上，贴着一幅毛主席横渡长江立在船头、向革命群众挥手致意的宣传画，这个铺显然是王静的。屋子北边是一口土灶，锅里甚至还有剩余的饭渣。土灶下方堆放着锄头、铁锹、连枷、箢箕、粪桶等农用工具……
谷荷荣、谷越三和王静都回来了。
“哥！”看到哥哥回来了，谷荷荣亲热地喊了一声。“是听到有人喊‘荷荣，江汉回了人’，我想到就是你……”她摘下写着“上山下乡”四个字的草帽，穿一件白细花布褂，一条蓝裤子裤管挽到膝盖头，小腿上又裹着一条长管袜。一双赤脚沾满着泥，手里拿着镰刀，脸上还不停地淌着汗珠儿……
“你不是在养鸡场吗？怎么……”谷越春问。
“王静她们忙不过来！我自己去的。”谷荷荣说。
王静看到三年不见、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谷越春，再次重见竟是在异地他乡，从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到一个打赤脚的地道农民，此时见到她钟情的心上人，百感交集……她放下手中的镰刀，像往常一样向着谷越春甜甜地笑着，笑着，眼泪慢慢地滚落下来……她穿一件淡绿色的汗衫，一条淡蓝色的裤子，裤管同样挽到膝盖头，也是戴着一顶写着“上山下乡”四个字的草帽，双脚沾满了泥……只有谷越三的脚是干净的：男将们都在车水……
“割谷哇……累吧？腰痛吧？做不做得来呀？湾的人对你们都还好吧……”谷越春一个劲儿地问。
“都还好。”王静说。“来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比起那些下到襄北、南漳的同学们来说，我强多了！地方又近，人又熟、还是亲人，也不像他们吃杂粮。我一个同学在南漳，谷子里一半是稗子，都磨着吃了……”
正说着，那边婆婆喊：“荷荣！王静！过来吃饭唦！‘一哈’（一哈，肖恩方言：马上）就要‘打点’（打点，湖北方言：敲钟）出工了。‘麻点儿’（麻点儿，湖北方言：快点儿）……”
果然，刚刚端起碗，还没扒两口，就听到“噹！噹！噹！”的敲钟声。
晚上快八、九点钟，生产队的人才全部收工完毕。简单洗了洗，谷荷荣对哥哥说：“哥，今晚我和婆婆睡，你就睡我的床。”谷越春知道妹妹的意思，连忙说：“不、不，我和三父睡，你不管我……”
“唉哟！怕么事唦？‘哈’（哈，湖北方言：都）是这样……”她希望哥哥和嫂子快点成家……
屋里就剩下谷越春和王静。自从谷越春被打成“反革命”到现在，两个人的变化是这样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感情迸发的王静突然失控，一把抱住谷越春、咬住他的脸颊不松口……那些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爆发，给自己苦涩的青春一点安慰……这一天来到了！
王静突如其来的冲动，使谷越春心惊肉跳：和自己一样，她屈辱、悲愤、压抑，还有思念、渴望……太久、太久，太多、太多……可结果对她来说，却始终是个解不开的哑迷……
良久，王静开始抽泣……生活的突变，命运的沧桑，一贯天真烂漫、从来无忧无虑的王静此刻格外感伤……
谷越春一动不动、任她咬住不松口，任她的情感狂奔狂泄……五年了！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相处了那么长的日子，自己还从没对她有过任何亲热地举动。记得在车站派出所，王静每次来玩、或送什么票，离开时总是她自己一人走、从来没人送过一次……这样的事情放在哪个女孩子身上会愿意？现在就让她尽情吧，以后、也许永生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就这样，他们静静地、默默相拥了10多分钟，王静才渐渐松开她的樱桃小口……
“你在那里还好唦？活很重吧？做不做得来啊？生活呢……你要小心呢，我总要咬下你脸上的一块肉……”王静含情脉脉地瞅着谷越春轻言道。
“一切都好。”谷越春说。“和运动前的想法一样：经风雨、见世面。虽然被打成‘反革命’、但我不是‘反革命’。总有一天人民会相信我……只是……”
“只是什么？”王静问。
“只是什么？说话啊！”王静急切地说：“一向干脆利落的人怎么变得婆婆妈妈……”
“那好，我说：只是我们不知要等到哪一天。十年？八年？半辈子？”谷越春无奈地说。
王静不做声了。生活的打击和磨炼也使她变得成熟了，遇事开始思考。她从谷越春的表情已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但停了一会儿她还是坚定地说：“别说十年、八年，半辈子，一辈子我都等、哪怕只有一天！”
“幼稚！”听到如此铁心地表白，谷越春却严肃地说：“你等什么？等一个‘反革命’？”
“你是‘反革命’？”王静反问。
“现实是。”谷越春无奈地答。
“我情愿。”王静继续坦言：“我曾对妈妈说过：‘即使拿棒子赶我也不走’……”
“可有人不情愿。”谷越春说。
“谁？”
“你将来的儿子、女儿……他们不能有一个反革命的父亲！”王静不作声。谷越春继续道：“就一个大哥让你母亲丢掉性命，二哥嫂子一生夹着尾巴做人。逢人只说三分话，见人低下一个头……这样的日子难道还要继续到下一代么？”
当拒绝来自心底深深的爱，当坚守来自胸中纯纯的情，要讲出自己原本怎么也不愿讲、而现在又不得不讲的话时，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够理解呢？两个深沉的爱，两份炽热的情，此时此刻碰撞在一起，犹如一道电光，霎时点燃他俩心中各自的烈火……
“还记得我们曾经谈过的《青春之歌》么？林道静认识并爱上了救她性命的余永泽……当发现他不是革命者时，她选择了什么？”谷越春说。
王静轻轻地啜泣了。伤心的事怎能提起。自己从小死了妈，跟着父亲和嫂子长大，什么事情都是依着自己。认识了谷越春，她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谷越春为人忠厚、政治坚强，特别是他父母厚道善良，在这个世上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公公婆婆啊！自己之所以毅然决然下乡到肖恩，就是铁心和谷越春成一家、过一生……可万万没想到千盼万盼的心上人来了，竟是和她分手……
谷越春何尝不是和她一样的心情呢？
当情怀岁月已经完毕，
当分道扬镳无法躲避，
所有一切只能埋藏心底。
从此只有挥洒悲哀的泪滴……
人生真爱只有一次！
从此我不会再有爱情提起。
我不会让你看到我脸上的任何痕迹，
因为对你的情爱已融进我的骨子里……
怪只怪命运无法变更，
我能选择的只有逃离……
纵有那万头愁绪千般恨，
都只能吞进肚子里……
王静已止不住地哭泣，谷越春放下一个信封，慢慢退出了屋……
哭声惊动了婆婆、荷荣和隔壁的凤嫂，急忙都跑过来问怎么了。王静只是伤心地哭，谷荷荣似乎意识到什么，叫婆婆和凤嫂都回去休息：“我来慢慢问……”
当她知道哥哥和王静一下就“吹了”，看到王静那么伤心，哥哥怎么了？想到这她气愤愤地说：“起来，姐！你莫伤心。他要这样不讲良心我都不饶！我现在就去问他为么事翻脸？他要是不听，我明天就回江汉找爸爸妈妈说……”
“不！不！”王静急忙止住哭声决然地说：“千万不要去问！更不要回去吵闹父母……”
夜深。王静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自己的照片和一封給她的信……
这每一张照片都是她永生的留念和难忘的回忆：有两张是他们一起在童湖照的，一张是天然游泳池旁那颗高大松树下的背影，一张是她在游泳池边洗手。水面荡起几轮扇形水纹，水纹里倒映着她妩媚的倩影……还有一张是在大桥下照的。一般人都选择在北边，而谷越春却选择了南边的一个半坡。这里没有游人，只有葳蕤的花木和只有他们才感受得到的情调。谷越春安好支架，调好角度、快门和光圈，快速地跑到王静左边，就在那一瞬间，自动快门“咔嚓”一声，留下了他俩永远的合影……那时的王静，并没感到多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只是埋怨那快门太快、快得使她没时间就在谷越春跑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刹抱着他！谷越春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从来不抱自己，也不让自己抱他。如果能在照片上满足这个愿望，就可足够她回忆一生……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不同意……
“如果早知道曾经的幸福和欢乐会成为今天的痛苦与折磨，那么，我情愿没有那个令人心碎的曾经；如果今天的痛苦和折磨可以换来那失去的幸福与欢乐，我情愿熬过千万个这样的当今……作为女人，没有什么可以重要得过自己幸福和欢快的一生……所以，我义无反顾选择离开，你以为我就有一个痛快的心情？”心情跌到最低谷的王静慢慢打开谷越春留給她的信，读到这几句话。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创举，如同佩服当年在那张大字报上你的签字和留言，谷越春更佩服你的气魄与爱情，让我穷乡僻壤的家乡因你的到来而光彩万分！你是我的家乡之花，你是我家庭精灵。刀刻般地铭记着你曾经给我、給我几代家人的快乐，谷越春的感激诚挚、真切而永生……”
“真爱，就是爱自己所爱的人、并给她幸福前程。如果非但不能如此相反却是毁灭与致命，谷越春怎能是这样的人！因为你曾对我说过：“作为丈夫，你应时时关心你的妻子。”而最大的关心，莫过于你和孩子的政治前程……”
“多少英烈前贤为了革命连生命都可以付出，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牺牲？人类在大风大浪中成长壮大。相信那个坚决‘不让男人带女人’的人，一定会坦然告别政治不幸、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
“谷越春并非铁石心肠。常常想起曾经的欢乐，激荡的心胸总是被撕扯得鲜血淋淋……我怎么会喜欢那根紧逼我的吊绳啊，可命运非要绞杀我、我又能发出怎样的呻吟？”
“王静啊：洒泪泣血忠告我的初恋情人：忘记我是你快乐伊始，离开我是你曙光来临……大不必抱怨文化大革命，没有这个革命，我今生今世认识不了你；没有这个革命，我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美好可亲，給我、给我家人留下终生快乐和回忆的女人……”
“我走了，王静：
我别而去，旧不去怎来新？忘掉旧情，千万别任性：新人即终身。
但等他年，生下三男二女，莺语燕啾，喊爹又喊娘，如闻我欢声……”
有才！学习！
虽事情遥远，但情节生动，触到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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