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七年元月二十四日，杨柳塘镇的中垮苗寨举办了一年一度的“驱火鬼”活动，这是几百年来，每年的春节之前都必须要举办的活动之一。
“驱火鬼”，苗话叫“推显都”，苗文写成toebdlieebdul，译成汉语叫“驱鬼火”。“推”，即驱赶之意。“显都”，即“鬼火”。
这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寨老就在鸣锣了，他在一个随从的跟随之下，走进每一户人家，他们要告诉人们，大家要尽早煮好饭吃，吃了之后，就将火坑或灶坑的火源全部灭掉，等到将鬼火驱逐出寨之后，由人们去购得新火，大家才能升火煮饭。
就在同一时间，村委会的活动室里，一群男人们也正在忙碌着，一些人正在编织着扮装用的道具。这是一种用稻草编织的物具。有斗笠、龙、虾、鱼、龟等等，都是一些活动于海河的动物。同时，他们还有编织一只草船，这是这些物件的中最为关键的物具。
二十多个男人正对镜化妆。从巫师到锣鼓手，从抬船人到扛火鬼，他们都被一一化妆成怪模怪样，反正必须有“鬼”的特征。是的，他们有的从地狱里出来的，有的从天上下来，有的从东方走来，个个凶神恶煞。这是十三恶鬼，他们的身体上都套着草绳，这代表着被缚牢之恶魔。
火鬼，此时或在村子里游荡，它似乎还在村子里的某个角落。它在年前都来到这个村子，他最初是为了人们的生产生活方便而来的。然而，当它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它开始不满意人们对它的好处。在恶魔的耸恿之下，它开始有了报复人类的心里，它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放出鬼火来，毁灭人类。这当然不行的，为了降服这样的恶鬼，巫师拿出了威力，他要让鬼火知道谁才是最利害的。他最惧怕十三鬼魅，当他看到这十三鬼魅被全部缚着行走的时候，它畏惧了，它不得不在巫师的驱逐之下，走了出来，然后随着鸭子的指引，往东海走去，消失于天地之间。
当一切扮装做好之后，这些“鬼”都背负着那些动物，或抬着草船，或拿着扫帚从村前走过。鸣锣喝道，女人们纷纷避让，或躲在角落里切切丝语，她们也想观看这一娱人娱神的活动。
中垮村不大，有一百多户人家，从上寨到下寨，延绵一公里多。驱鬼火要从上寨开始往下进行。
巫师是个七十七岁的老人，从小就练就了一身的巫术。他手持法器——这是一种由树叶、芭茅草，蛋框等组成的。右手拿着阴阳卦仪，声音钢化般的洪亮。
在村头之上，人们早已升起了一堆火。先鸣锣，之后是巫师念语，接着人们用准备好的水桶将那堆火缫灭——驱鬼火行动就算正式开始了。
人家户大门大开，锣鼓一路响着在前，抬水龙的人随后，抬草船的人跟进，巫师接着，后面就是扮相成各种鬼神的队伍。进屋是抬草船的人，他们从火坑到灶台，转了一圈之后出来，拿扫帚的人跟进，他们要将沾有水的扫帚大火坑里扫过，确信没有了火花之后才出来。巫师脚一跨屋，驱鬼火之词就念了起来。他用手中的法器在屋角、凳下、床脚、楼廊等处敲击，每一间房都丢下阴阳卦，他要查看鬼火驱出了没有。当确信此户鬼火离开了之后，他才接着到第二家。
从上村到下寨，驱鬼火队走过田园。一群小男和妇女见到，他们纷纷拾起泥巴牛粪投去，口中大骂：忙法！忙法！意思就是：快滚蛋鬼火！快滚蛋鬼火！……让扮装魔鬼的人一身的稀泥或牛粪。这是允许的，因为他们同样驱逐的鬼火。当一个寨子都驱好之后，有的扮鬼者已到了“臭不可闻”的地步。
昌文代表新火神，他从另外的一个村子里购得了火来。他在村口里呼喊：新火已购得，大家来购新火。新火是用火把点着的，这是用一种柏木皮捆绑的火把，人们必须得三元两元购买。此时的“新火”已经是喜神，人们期盼着它的到来。它带来生命之光，带来了风调雨顺。
驱鬼火花的时间比较多，那一天，我们是到了晚上的八九点钟才结束。这时，驱火鬼的人们聚集在村子最下方的一条小溪边，所有的物具集中在一处堆放。饭菜已备好，这是由各家各户按户抽取的开销。这些人们要在这里会餐，以表示驱鬼火的成功。
巫师的活路还多着呢，他在一处祭坛处，摆下了可供鬼神们聚会的祭品，有肉、酒杯、米、香纸等等。他要重新将十三鬼神们聚合起来。三角形的草帽、手持梭镖、同样带着一棵代表锁链的丝线。这时巫师又开始召唤十三鬼神前来了。他交待着所有的鬼神，分发给他们食物水酒，然后又用米抛撒在地上，代表给鬼神们回去的路，要他们随河流走，由天上行，离开人类，并要他们带走火魔，让人们安居生活，让春天回来，让山林重新听到布谷鸟叫声。
鬼火要走了，它要向东走去，去到大海里去。为了让鬼火能跨过七十重山，九十条河，青头鸭是它的向导。巫师在助手的帮助下，鸭子被巫师拿在手中，巫师告诉它：鸭啊！请你不要流泪，你要牵着鬼火一直走到东方，走到大海那里去。当春暖花开，小鱼小虾成群的时候，你可以飞回来，我让你在河中捉鱼，在田里长大……念词说完了之后，鸭子的血溅射到那些稻草编织的鬼神之上，然后一炬点燃，火将所有的“鬼”燃烬——它们都回到了它们该回的地方。
人们为了庆祝这驱鬼火的成功，村里人欢聚一地，然后把所有的食物分发给大家，举杯祝贺，开怀畅饮。完毕，吃不完的倒入河里，然后洗手、洗口、洗净所有器具都不带回家。
水是生命之源，火是生命的延续。人类对火的认识、使用和掌握，是人类认识自然，并利用自然来改善生产和生活的第一次实践。在能够熟练使用火之前，我们的先民们只能过原始的、禽兽一般的生活。所谓“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如《韩非子》中所说：“民食果菰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但在人类能够熟练使用火进行后，人类的饮食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是所谓的“炮生为熟，令人无腹疾，有异于禽兽。”人工取火发明以后，促进了人类的体制和社会的发展，而最终把人与动物分开。控制火提供热、光是人类早期伟大的成就之一。
然而，火也最容易给人带来灾难。我们时常发现很多地方“火烧连营”的惨剧。苗族人似乎懂得了这一点，于是其先民对“火”心存敬畏。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他们想让“坏鬼”变成“好鬼”为人类服务，“驱鬼火”虽带有浓厚的迷信色彩，其实它是一种敬畏自然的文化表达。它有着合理的存在价值，它是一种宣传防火意识的最佳手段。对于火的态度，苗族人可能没读过老子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然而，他们的这一行动，已经对老子的话作了最好的诠释。
在这里，我想多说一句。这里的村长叫我去找一下单位，说是请他们帮助一点资金。我带着他去了，并说明这是一次传统的防火宣传活动。你猜，他们是如何回答的，有人狠命的说：你去贴点标语，开个会还差不多，你去做迷信活动，叫我们出钱？真是背鼓——找锤打了。
为什么一次很有意义的传统的防火宣传活动，就成了“封建迷信”了呢？我哑然！
二0一七年元月二五日于偏桥古镇 紫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