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巍
去朋友家做客,偶然看到朋友窗台几盆颜色各异的菊花妖娆地绽放。吸允着菊花的芬芳,想起在书城读书,偶然翻阅到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众芳摇落,万木凋零,而菊花却在萧然的季风里迎霜开放,给荒芜清冷的大自然增添无尽的情趣与超逸……
历代文人喜好咏菊,写出数不胜数的菊花诗赋。而最能刻画菊花神髓,莫过于归耕田园的陶渊明。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可谓妇孺皆知,千古传唱。
依稀记得曾读过一篇南朝宋人檀道鸾《续晋阳秋》中记载,陶渊明与菊花的一则故事:有一年重阳节,他在东篱下赏菊,抚琴吟唱,忽而酒兴大发却没有备酒过节,只好漫步菊丛,采摘了一大束菊花,坐在屋旁篱畔惆怅。猛然抬头见一白衣使者载酒而来。一问才知是江州刺史王弘派来的送酒差使,王弘久欲结识这位名士,曾多次给陶渊明送酒。陶渊明大喜,立即开坛于花丛中畅饮,酒酣而诗兴起,吟起了《九月闲居》这一首名诗。陶公咏菊、白衣送酒的故事也成为后世文人喜好的典故。
诗人淡泊孤高、卓然离俗的情操与菊花相通,那种悠然自得、洁身自好的心性让人追慕。《红楼梦》中咏菊诗会上十二首菊花诗与陶渊明相关的就有五首。薛宝钗的《画菊》“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探春的《簪菊》“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以及林黛玉的《咏菊》、《问菊》和《菊梦》。而黛玉就是凭这三首诗夺魁。曹雪芹塑造一个纤细敏感、清高傲世、才华过人且处风雨飘摇之境的林黛玉,借她对命运的感叹,对陶渊明的倾慕,来表达他对现实生活的厌倦,无处安身的凄然。也学陶潜,不为官、不出仕,隐居南山,散漫林泉,做着无法实现的桃源梦。在菊花围绕的柴门里,陶公用过人的才华,独创了田园诗句,打破了玄言诗的统治。用其新颖别致的思想内涵与独特高洁的艺术风格,给诗坛带来清新的气息,升华至另一种高度。“孤标傲世皆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这些诗句写出菊花完美的性格,也写出世人对陶渊明的评价与仰慕。
陶渊明用人生的眼光调合着各种学术色彩,呈现出或儒、或道、或僧的思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超尘离俗的世外生活,令陶渊明希心向往、驻足徘徊。常独隐山间,修炼绝粒避谷之功,过着“晨采山药,夕闲素琴”的世外生活。陶渊明常泛舟烟波,夜宿水滨,乐饮川涧。看静月澄澈高远,听秋风萧瑟长逝。每抚杯感叹:日往月流,物久人淡,我辈当好自修养!然而陶敬远刚过而立之年,便奄然辞世,魂归蒿里,修炼仙丹,长生不死的方术让陶渊明感到是一种欺骗。阴阳造化无私,万物与人无不有生与死。求仙也罢,参道也好,只要可以让自己的心释然,不计较得失结果,又何须在乎永不永恒?人,只要看透了生与死,一切便淡然了。
归去来兮的陶渊明亦是经过痛苦的徘徊,几番仕隐,终究看透了“真风告逝”的尘世,消解了内心的矛盾,彻底地归隐了。世间的男女,不是每个人生来就能悟出自己的人生道路,参禅入道的醒悟饱含了许多痛苦的心路历程。看惯了秋月春花,染尽世情风霜,至美的风景也只是一种存在。天地茵蕴,万物化醇,只是造物者的神奇。
文人墨客的情怀多半是悲秋伤春、忧郁低沉。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心灵需要安然的依托,需要诗意的栖居,需要宁静的皈依。或寻志趣相投的友人交流思想、品茶悟道、切磋琴艺。有如管鲍之交,有如子期与伯牙的高山流水。然而知音可遇不可求,那些不屑权贵而孤高出尘的隐士,他们放弃了对朋友、情人、明君的追寻。或寄情于山水风月、或梦断于桃源柴舍。有如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有如酒剑平生的李太白,亦有采菊东篱的陶渊明。菊花的飘逸脱尘与陶潜安贫乐道、孤标傲世的完美品性叠合在一起,就像一幅恬静淡远的水墨画,凝聚了他隐逸人生的灵性与神韵。菊花是知音,是他红尘中的归宿。
当故事成为背影的时候,又有几人不会久久地怅然?阅世愈久,创痕弥深,有如寺院中那株千年梧桐,斑驳的印记有着久经岁月的刻痕。总将薪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当时间悄然滑过,重觅旧时踪影,那一路错过的风景,又怎么能再度拾拣?看尽了人世兴衰浮沉,悲欢荣辱,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岂止是光阴虚度,华发早生的凄凉?山川草木情,天地万物的心。那清醒后的平淡,才是他一生的去处!
倒过来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如一本线装书,在夜灯下又被风翻读到第一页。古老的爱情沉积在心里,千年又千年。那些执手相看的身影,不问沧桑的诺言,感动读者,感动我。饮一口茉莉清茶,从此岁月静好,冷暖自知。
陶渊明从生命的源点思考了各种思想,但始终没有被任何一种学说所俘虏,他保持了独立傲然的本我。其实,真正的思想家是一泓清潭,其文境越高越淡,其人境界愈高远。自傲的人,容不得委心降志听命别人;自卑的人,容不得羞辱耻笑。而陶渊明最终的隐退乡田,荷锄染露,又是否是一种痛苦的自洁?翠竹明月、美酒菊花故好,只是在凉风清院下,又怎能不隐透寂灭的禅意?又怎能不滋生一丝丝薄凉?
如果有一天逃避了喧嚣,终有一天也会厌倦宁静。回望从前的美好,却不知现在也会成为曾经,将来又是这样的重复。无论选择了哪种生活方式,都无法洒脱自如,无法颖悟超脱。清醒是苦痛,沉迷是悲哀。只能在无边无际的人世生涯里,各自去追寻自我的归宿。
掀开往事的扉页,一缕凉意刺过心头,在流失的情怀里,原来所有的沧桑都没有韵脚。推窗,望不见你。你归来,我已老去。风景行走了千年,我,还在今生。
读陶渊明的篱菊,我恍然间如同走进梦里,带着温暖的感动走进陶公风情绮丽、浓墨重彩的赋中,又带着无言的失落悄然归来。镜里尘缘已定,而镜里的人是否如昨?推窗看夜空飘洒如樱花的细雨,不知又寄存了多少人的梦,落疼了多少人的心。
有人说:写字的人多是寂寞,多情又无情,连笔墨都是感伤的。杏花烟雨的江南,被无数只笔填过,文字无法脱离人生与情感。追梦的心淡了、薄了,染尽人世的霜华,如这本线装的古书。
陶公咏菊、白衣送酒的故事很远,离我千年。又似乎很近,只是回眸过往的瞬间。历史的长河在身边淙淙流过,一路风尘,却无法计量。然而诗人在隐逸的生涯中,内心想必也有过几度徘徊。只是终究还是不愿随波逐流,远离万丈红尘,追求超越的闲隐境界。忽然明白陶公的沉重和悲凉。或许没有谁愿意庸碌一生,没有谁愿意虚度华年,不同的生活背景下会造就不同的人生。
不知道此生我的知音是谁,是某个与我擦肩而过的路人?是挂在天上的那轮明月?抑或是风雪中的那剪梅花?还是寒风中那簇妖娆绽放的菊?这些都已然不重要了。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不要有太多的留连,不要有太多的纠缠。带着感动走进陶公的菊花情怀里,这样的感动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这样的感动一生也许只要一次。来时,不做轻松的怀想。离去,不做失落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