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又吵起来了。

自从那件事被提上家庭的议程的时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不眠之夜。

夜正深，天气也冷。一年四季，无聊的转着圈子，转到近年的冬天，看似慵懒，却也平白的多了几分冷意与寒意。睡一个好觉固然是好，但已经是无上的幸福了。窑洞里虽然有着冬暖夏凉的自然属性，但在这个社会属性居上的社会中，再暖依旧暖不进人心。人性凉薄，窑洞也无可奈何。

又吵起来了，一个院子的灯光陆续的亮起来了。

歇斯底里。

一炉火，一屋灯光，一堆烟头，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打个转儿似的飘向了虚无。

炕沿上的一位，倨傲的神色嵌在干红的脸上，影绰的灯光昏灭不定、摇晃不稳，斜倚在斑驳的墙上，整个人处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散发着阴冷的气息，整个人就像是画家笔下浓墨重彩的画，越看越显诡异，越看越趋于模糊，无神的眼睛隐藏在黑影中，嘴巴一张一合，神情倦怠。

椅子上坐着的一位，半伛偻着身子，重心向下，灯光打在身上，晕黄昏暗，伴之以黑色的棉袄，散发着黑色的光晕，好像是整个昏黄的画面被无言无故的剜出一角。

“娃要结婚，就让结，也没有什么说的了。”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一声叩问，一张一合，不知何始何止。

“说的好的很，结婚，我们哪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才问人借了十几万，还没有还呢。”传来的一声回应，虚弱的好像是经历了千百年的沧桑变化的无声叹息。显得苍白而又无力。手中夹着一根烟，一缕一缕，持续不断的飘向上方，不知疲倦。

“没钱，没钱还不给娃娶媳妇了。”不屑地神情、鄙夷的语气一展无遗。就像是驴粪蛋蛋落了一层霜般的冰冷无情。

“那不说钱的事，娃现在还小的很，没有二十岁，连结…………”

“结婚证可以等两年再领，咱们这里的你看能结的都结了，就剩下咱们娃了。”

重新点燃了一根烟，直起来的身子又一次的匍匐了下去，一幅不堪重负的样子。

“那，我再想想。”

“你想吧，我先睡了。”利落的翻身上炕，得逞得意的笑容像一朵惨败的花朵绽放在脸上。

重新陷入了冗长的夜里。

一室的灯火，一层的烟雾，一个身影，一夜不得眠。

人们不喜欢白天，白天就意味着生存，必须要千头万绪的忙着，衣着光鲜的活着。而现在，渐渐地对黑夜也开始了厌烦，如今的黑夜，意味着千头万绪的晦瞑，待到万籁俱寂之时，在芜杂的忧愁中有种莫名的东西再一次的开始生长，四方扩散，生长发芽。顿时凉彻肺腑。他的心里前所未有的有一种极度的绝望，又像是自我的嘲讽。

不知道在何时，炉中的火也渐于熄灭，山风一阵一阵的刮过，院子里的树簌簌作响。昏暗的灯光，渐熄渐灭的火焰，在他的脚下，微弱的亮着。他用另外一种目光望向窗外，穿越岁月的轮回、年月的飞逝，透过层层迷雾，虽然窗外漆黑一片，但他第一次意外的看清了自己，看清了生命中拥有的和失去的一切，仿佛是罩着的一层纱被抖落了，只留下一层厚厚的尘土。过去的事情一件件的从他的眼前飘过，从小到大，从浅到深，一步一步的转变，浅薄、狂妄、自大、懦弱，亲手用自以为是葬送了自己一双儿女的一生，谋取私利、见利忘义，不思进取。呵，一生之路是何其漫长。原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而是肝肠裂断和悔之晚矣。

月亮荒荒，繁星未起。

“爸，我不管，你不给我娶媳妇，我明天就离家出走。”

白天的话还在耳边，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在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而我还不自知。这又是一场怎样的不可挽回的不幸的悲剧啊。

传来了老婆匀速而又安稳的呼吸，仿佛已经迎来了胜利。

微弱的星火在微弱的延续着。

起身，躺在炕上，脑子里有根弦在紧紧的绷着，突兀的跳着，仿佛整个人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晕眩不清，被巨大的焦灼包围着。人到中年，生命已经走了一半，在这期间，有晴有雨，有朝有夕，有荣有枯，瞬间变换，轻如鸿毛。生命的苦难在于生的不负责任，世世代代的苦难则源于的永不知改的无知与狂妄，如今，我的苦难毫无意外的又延续到了下一代，因我的无知与浅薄无形中为他们套上了寸步难移的枷锁和镣铐，只能一辈子生活在小小的圈子中间，承受着生活的无上限的苦难。要和我一样了。

寒侵心骨，万物索踪。

“突”的起身。

“你怎么回事，半晚上不好好睡觉。”

“起来，去吧儿子叫过来。”

“叫什么叫，你想好了明天说也行，半晚上的儿子也睡了。”向上拉了拉被子，翻身接着睡。

“我说，让你去叫儿子，快点。”隐忍的发狠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显得威严。

“叫就叫，吵什么。”骂骂咧咧的走了，打着哈欠，踢踏着拖鞋。

“我想了一下，对于你说的你要结婚的事，我不同意。”

打哈欠的两张只张不闭的嘴瞬时凝固，瞪大眼睛，直直的看着。

“爸，为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急急的声音传来，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的急躁。

“你不让我结婚，我明天就……”

“要走吗，走就走吧，说不定出去还能谋个好的出路。”

“哎，你这咋回事，娃要结就……。”

“你闭嘴，还不是你把娃们害了。我只要一天不同意，这个婚就不能结！”严肃的脸上散发着一种光芒和威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势。

“还有，今后的事你少在那掺合，一切我来做决定。”

这个家，近几年来每况愈下，可惜，我知道的太晚。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醒悟，第一次去试图去挽回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去挽救一个不可抵抗的即将沉沦的命运。

他们直直的站在地上，不可思议的望着我，望着外面，望着彼此。

我直直的躺在床上，拉着被子遮上了脸，无声的叹息直压在心底，喘不过气来。

这个叹息，迟到了多少年的叹息与悔悟，将会压着他的后半生，这或许就是属于他的那份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苦难使人坚韧，而一旦苦难成为活着的一种习惯的姿态，人将会长久的浸淫其中，这是一种永世的属于他的悲哀，也将持续下去。

寂静的寒夜里，几家灯火几家暗，几家欢喜几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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