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动脉浸透了大修工人的鲜血。一辆正紧张地往工地运送25米重型轨的轨道车前方,突然一头水牛卡在道心就是动弹不了。轨道车司机一个“飞闸”停住了车,可车上几名工人被强大惯性运动的钢轨挤断了腿……
团团大雪狂飞乱舞。用长扳手扛着帆布包巡路的樊师傅,在卫寨车站刚刚整修过的大弯道巡查线路。一辆飞驰的火车驶过弯道,猛见前方道心的巡路工急忙紧急拉笛……可被大绒帽遮住耳朵的樊师傅却全没听见。任凭整修线路的师傅们怎样使劲挥手示意并扯破喉咙喊叫、司机也紧急撂闸,但停下来的火车还是从樊师傅身上辗过……
“谷越春,今天你去卫寨车站区间值夜看慢行吧……”樊师傅去世后,安排顶替的柳师傅但一时轮换不过来,江排长想到了谷越春。自从来到大修队,从没干过重活的他是那样舍得出力,心里真过不得,于是想法让这孩子休息一天。
谷越春躺在铺上,全身的骨头、关节都散了架,手上的血水泡增加到八粒,“绿豆”也扩展成“黄豆”、“蚕豆”。腰痛、背痛、腿痛,肩膀痛、手膀痛、血水泡也痛。而思想更痛,他的整个身体都被“痛”所淹没……旁边的“半导体”正播着豫剧“红灯记”选段,那乡音般的行腔、淳朴的旋律十分动听。记得王静不仅会唱苏州评弹,也会唱河南豫剧。听着听着不由得就想起了她……
听江排长喊谷越春值夜看慢行,陈德顺主动要求“俺去给他做个伴儿吧,深山野洼一个人怪害怕嘞。”
值夜看慢行是在线路整修后刚恢复运行的区段搁置一盏黄色信号灯:提示列车运行到此必须慢行通过。陈德顺换了件新劳动布短大衣,谷越春也穿着在派出所发的绿军大衣,轨道车将他俩送到值夜区间。
天还早,安置好信号灯,他俩顺着路肩下坡到对面一座小山。沿着怪石嶙峋、松柏葳蕤的山径逶迤而行,一步步登上山顶。放眼远眺,好一派广袤旷野:远方,晚霞中朦胧的夕阳散发着余晖;近处,滚滚的江水波涛汹涌奔腾而去……三三两两劳作的农民荷锄回村,几处村落冒着缕缕炊烟,一群群小鸟儿在暗紫色的天空里闪来闪去……一幅多么壮美的诗情画意山水图哇!谷越春感到十分惬意。这里又没别人,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竟放声起那首王静介绍的歌《我心中的歌儿献给解放军》……
“恁以前是干啥嘞?咋就到了俺们这个‘劳改队’啊?能和俺说说吗?”见谷越春从来没这样兴奋过,陈德顺又问起曾经问过的那句话。
为了给年轻的谷越春一个有利的政治环境,铁路公安局军管组对谷越春的问题进行了特别慎重地研究。从这个年轻人的出身、历史和一贯的工作表现,都说明了他不是反革命。但又确确实实说了不该说的话,违反了“公安六条”……因而,没有公开他的具体问题,只是宣布“内部矛盾处理”。谷越春明白这是军管组对他善意的爱护,
于是所有的人都对他感到好奇:有的说他是杀了人,有人说他贪了污,也有人说他是强奸女孩子,甚至还有人说是“持枪威胁”……不管听到什么样的议论猜测,谷越春一概听之任之。陈德顺是第一个敢于和他亲近的人,显然也是出于关心和爱护,但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经受如此连想都没想到过的笨重体力劳动,却得到了你无私无畏的帮助和鼓励,我一生都会特别感激你!”谷越春说。“我希望你走好自己的人生路,千万别像我‘少时错过如拾复水,徒悔恨!’……”
“俺?”陈德顺无奈地苦笑:“在大修队,不就是和铁镐、轧机打交道,还啥人生……悔恨又咋的?”
“不!”谷越春说:“你的人生路至少有三:一、努力工作,在本行干出成绩;二、发奋自学,等待机会考大学;三、参军入伍,到大熔炉去锻炼……”
陈德顺静静地听谷越春的三点论。以前,他虽不甘沉沦,但从没像谷越春今天这样认真、全面考虑未来,总是“人家咋着咱咋着”。到了这个“劳改队”,一生就是“出力”的人,还有啥前程!
“你想啊:铁路要发展,要壮大,需要人才……不从你们这样的青年人中去发现培养,哪里还有更合适的?”谷越春说。
陈德顺细细地思量着这个“被监督劳动的人。”
“只要想上大学,你就要拿出百倍的恒心来自学,有愿望就会有希望……”谷越春继续说道。“就说我自己:即使是监督劳动改造,我也没丧失信心……”他一边度步一边琅琅道:“人一生中,说不定会和什么结下不解之缘。我最感怀长江:你看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主脉,格拉丹冬冰川的长江啊,横贯东西、流经九省,无论经过多少回流和暗礁,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惊雷或风暴……长江永远都是奔腾不息一泄千里!我的心灵就受到强烈的震颤……”
“有了唐古拉格拉丹冬冰川的动力,就有了奔腾万里的滚滚大江,演绎了气吞万千的磅礴世界,从而激励一代又一代的风流儿女抖擞精神去铸造永不退色的历史丰碑……”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这里不是劳动改造,而是为一场精彩的演出酝酿激情和背诵台词,陈德顺的心也潮跌宕起伏……
“不过,无论走哪条路,你眼前最重要的一条争取入党!”谷越春说。
“入党?咱这号人还能入党?”陈德顺惊奇道。
“那你说哪号人能入党?”谷越春反问,“党章规定:只要承认中国共产党党章,履行党员义务……”
“恁是党员吧?”陈德顺问谷越春。
这正是谷越春的最痛处。他多么盼望自己成为共产党员,那是自己理想的最高追求!可文化大革命革剥夺了他的理想……
“所以,你要千万倍珍惜自己!积极靠拢组织、积极创造条件……”谷越春深情地说。“还是小学我就看到这样一幅画:一个朝前迈着大步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本书,背景是镰刀斧头的鲜红党旗。下面有一段这样的文字:‘听党的话,把心交给党,永远跟党走!’这是一个革命青年都应该走的路……”
“人生是什么?是创造,是建树,是开创自己的事业和未来。人不会不死,人死如灯灭。但事业永存!理想永存!就是人生永存!”
“千古男儿心中总有一种英雄情结:生当人杰、死亦鬼雄。小陈,我想对你说:在人生的道路上我还没迈几步就摔倒了……曾多次想到过死,又多次没有死。为什么?就是为了不屈的人生!我也有痛苦自卑的时候。但看到长江两岸那生生不息、顽强不绝的芦苇和草莽,那于悬崖缝隙中倔强生存的青松与古柏,那一根根九曲缠绕在棵棵树杆直至顶端的野藤野蔓,就不必伤心人生的坎坷和艰难。求生,是生物的本能。穿透荆丛林莽,钻过岩缝崖壁,一直往前……难道人还不如草木么?为一时挫折而扼杀生命、绞杀属于革命的事业算什么男儿?”
回到铁路边,检查了搁置好的信号灯,然后钻进路肩一个极简易的小帐篷。旷野的夜,只有当火车“哐当哐当”声响过一阵后,四处便寂静得令人悚然。
“你有女朋友吗?”谷越春突然问陈德顺。
“女朋友?恁瞅瞅:就咱这熊样,谁寻咱?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哪个小妞儿也不愿寻咱!”陈德顺无奈地叹息道。“咱那地儿还有这样一支歌谣:‘嫁女别嫁大修郎,日日夜夜守空房。望郎一天回了家,累俺累得心发慌……’恁说,咱能有女朋友么?”
“累得心发慌?”谷越春不解地问:“守空房还那么累?”
“呵呵呵呵……”陈德顺轻轻苦笑道:“俺的好哥诶:恁可真是个书呆呆!啥活儿累?还能有啥活儿累?就是‘那’事儿……”停了一会儿陈德顺继续说:“大修队平时十天半月、忙时个把月回不了家是常事儿。每天劳动那辛苦,那笨重,也没个消遣的法儿,除了饮酒,就是打牌。逮住一次回了家,恁想想:‘跑马射箭’谁忍得住?谁不是一夜几回?”
一阵沉默……
“有一个人常常被别人取笑:每次到家老婆就问:‘是先吃饭还是先弄那’?哭笑不得啊……”陈德顺又说。
“大修队不是‘劳改队’……”谷越春想起曲书记说的那句话,现在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大修工人经受着笨重劳动的艰苦,也忍受着生理欲望的熬忍……他们对国家建设的贡献非同一般哪!
“现在你就知道:工地整修为啥老是羊二狗掂轧机了吧?他没结婚,没出过‘白’,有力气!”陈德顺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谷越春:“恁有女朋友吗?”
一句话使谷越春又想起了那个不仅会唱苏州评弹、也会唱豫剧、还会唱歌跳舞的王静……可那么倾心的王静现在在哪里呢?在“反省”的日子里她竟没来看过一次!在自己最需要安慰与支持的时候她到哪里去了呢?还有什么可以奢谈的“爱情”……
两个年轻人在同一种沉闷、无奈而又憧憬、渴望的心情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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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子修不断,工人师傅志气高;壮阔一路写下去,人间绽放幸福花。一一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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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友关注!拙文《大江之子》是苦涩无奈的真实回忆……
哥哥,写的太好了,不知道该说啥。收藏。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