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滚滚的长江,一浪紧似一浪拍打岸边呲牙裂咀的岩石,溅起无数朵骇人的浪花一涌东去……
江边,呼啸的北风里不时传来抑扬顿挫、如诉如泣的船工号子:“嗨哟……嗨哟……一顶哟……蓑衣哟……三把哟……棕哟……船工哟……撑舟哟……在江哟……中哟……光脚哟……送走哟……冰和哟……雪哟……赤膊哟……迎来哟……雨和哟……风哟……”
一条蜿蜒的铁路紧傍大江、沿着气势雄伟的大别山,消失在迷迷蒙蒙的风雪中。
鄂北火车站股道间,一群身穿退了颜色、掉了纽扣的短大衣,处处褴褛裸露着团团棉花的铁路大修队工人们,有的拿着大橇棍,有的一字排成排,往平板车上装载重型钢轨。他们大都是砸洋镐的,通称“镐把手”,是大修队的主力工人。
阵阵北风的呼啸声、扣人心弦的装轨号子声、震耳欲聋的钢轨撞击声,夹杂着“镐把手”们雄牛般地吼叫声、南腔北调的斥骂声,以及从江边传来船工号子声交织一片……
车站站台空地,轨道之间,到处都是堆放的钢轨、木枕、灰枕、轨撑、扣件、防爬器,到处都是横七竖八浸过沥青的黑油枕木、卸下来的旧夹板、旧锣栓,一堆堆、一滩滩,暴露在冰天雪地里。
平板车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工人,紧握一根龙头拐杖似的特大橇棍,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布满干枣皮似皱纹的脸上紧紧绷着,显得异常严肃,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茫。呼啸的风雪声中,飘荡着他断断续续、一口道地的湖北话:“……玩轨如玩虎!弄不好就伤筋动骨丢性命!那不是闹着玩的……大家伙儿一个个都不能打野,要听指挥!”他是这群大修队工人三排排长、老“镐把手”江友文。“全国学解放军”,铁路大修队也是仿解放军建制命名。
平板车的另一头,一个胖成畸形的男人,黑黑的腮帮子堆满了厚厚的、泛着油光的脂肪层。他倒背着双手,两指夹着一双雪白的帆布手套,用一口浓重的山东腔在风雪中拉长音调说:“同志们――有人说,咱大修队是‘劳改队’――俺就要问:你――这是站在哪个阶级立场上讲话――?不错,俺们这里是有几个批斗对象――可他们和咱不一样――咱们是工人阶级,他们是阶级敌人……”他是这个大修三连的最高领导――书记曲要斗、铁路大修队有名的“四大胆”之一。
曲要斗原名叫曲来运。“文革”开始改名曲要斗,第一个站出来造反,夺了大修三队领导权,直到军代表接管,他当了三连指导员。只要他一开口讲话,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嘴里缺了两颗大门牙,那是一次卸钢轨时被橇棍打掉的。当时,按工伤给他镶了两颗包银的假牙,“文革”破四旧,他硬是自己拿着老虎钳、忍着剧痛拔掉了那两颗“资产阶级四旧”的包银牙……他敢于造反,又善于钻营,深得领导喜欢。但“镐把手”们对他却没好感,暗地喊他“老豁”、“豁牙”、“豁指导员”。除了这个外号,还喊他“童子孩儿”,因为他已近40岁,却尚未婚娶成家。这次三排装载重型钢轨,是一项非常笨重而又危险的活路,他必须亲自督干。
“奶奶个熊!三十夜里打个兔子――有他过年、没他也过年!”一个操河南腔的“镐把手”骂道。
排长江友文果断分好工:两名工人拿特大橇棍上了平板车,四名工人拿着大橇棍站在平板车下……一切布置停当,对这个特别笨重又特别容易出事故的活路他再次强调:“大家一定要听号子!戴好手套,抱钢轨的人、抱住钢轨绝对不能松!拿橇棍的人、一定要跟着钢轨走!橇棍搭在平板车上的动作一定要快!麻利!千万不能大意……老过,喊号子!”
一字排成队的50多名“镐把手”们立即绷紧神经,迅速低着头、弓着腰、双手紧紧抱住地面25米长的钢轨,全神贯注地等待副排长过来福发号子……
这时,曲书记突然一声高喊:“且慢!”高度待令的50多名“镐把手”们不约而同放了手、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今天咱们革命、生产一起抓――平板车下拿大橇棍的换一个人。”说着,不由分说夺过一人手中的大橇棍,用不容否定的口吻说:“换谷越春!”话音一落,众皆骇然!50多双瞪大的眼睛齐刷刷地瞪着他……
惊愕不已的排长江友文望着曲书记说:“这怕不行啰,他刚来,么事都冇做过,么事都还不会……”
“没啥。”曲书记平淡地说:“对他这种人,就是一个字儿:‘狠’!”
“对他要狠,对全体工人的安全也要负责……”江友文坚持道。
“就让谷越春干吧,他是来改造嘞,不是来享清闲嘞!”这是准备喊号子的老“镐把手”、副排长过来福说。
曲书记非常不满这个下级排长当众顶撞他这个连队最高指挥官,泛着油光的腮帮子不停地抽搐着,冷冷说道:“我们都要对革命负责!同志!”接着声色俱厉地命令道:“谷越春!拿大橇棍!”
听到最高层领导泰山压顶般的命令,身穿一身绿色旧警服的谷越春毫不犹豫地迈着大步从一字队中走出来……从最初江排长讲话的神情和内容,以及他手中的那根龙头拐杖似的巨大橇棍,谷越春已经感受到了这项活路的笨重和危险程度,还有这四根大橇棍举足轻重的份量。他想:曲书记是这里抓“阶级斗争”的领头人,和“反革命”的自己有一种“狭路相逢”之感……然而这不过是“长途跋涉”的起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退却!他一声不吭从曲书记手中接过那根大橇棍,接着走到江排长面前,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深情地、坚定地望着他行注目礼……
大修队的“镐把手”们看到这样一个个子不高、清清瘦瘦,还穿着警察服的小青年,不免都悬着一颗心……
风,越刮越大,电线呜呜的啸叫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雪,借风生威,在人们面前狂飞乱舞……
副排长过来福操一口河南音喊道:“开始装轨!大家都听俺领的号子:哎――啧、嘞!”
紧随他深沉、有力,高声唱着拉长的一声领头号子,50多名工人众口一声河南腔有节奏地齐声唱和:“嘿――呀嚯、嚯――嘞!”与此同时,迅速用各自的双手将25米长的重型钢轨紧紧地抱起来搁在胸前!紧接着又将这重型钢轨高高举起搁在高过自己肩头的平板车沿……与此同时,四名手拿大橇棍的工人就在刚刚抱起重型钢轨的那一刹那,迅速将橇棍搁在平板车沿、分别托住已经搁在平板车沿的重型钢轨……
整个过程惊心动魄、而就在几秒钟内完成……天哪!谷越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是重型钢轨啊,应该用大吊车吊啊,怎么用人肉肢体手抱?他不敢怠慢,依样画葫芦照着另一名拿大撬棍的工人那样,迅速将大撬棍搁在平板车沿,却扛不住钢轨的重力,大撬棍渐渐倾斜下来,四根大橇棍的托举力顿时少了四分之一……
“一!二!……”副排长过来福继续喊着他的号子,命令工人们将重型钢轨往平板车中间推。
江排长瞪着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谷越春……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谷越春尽管一直咬着牙,还是没坚持到最后而摔倒在地……这样,另一根大橇棍同样承受不了突然增加的双倍重力,重型钢轨没能推到平板车中间,一头垮下来……
情况万分危急……排长江友文脸胀得像关公,嘶声高喊:“扛住!扛住!橇棍扛住啊……抱轨的人不要松手啊……”他一边大声指挥和命令,一边迅速跑下平板车夺过谷越春手中的大橇棍……
“橇啊!托啊!扛啊……”50多名工人的心呼腾一下全提到胸口,扯破喉咙地喊啊,呲牙裂咀地叫啊……可是仍然无济于事,实在扛不住的钢轨越垮越多,最后全部垮在地上、砸到几名工人腿上……
“娘呵……”砸断腿的工人凄惨地哭喊着……
“板完!板完……”过来福惊恐道。
曲要斗顿时呆若木鸡。
长江边,抑扬顿挫的船工号子依然如诉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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