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借贷
写这个话题很别扭,很纠结,很小气。
班里的班长对我说:他想买两张电影票去看场电影,问我有没有一毛钱。我马上拿出一个五分,一个二分,三个一分的硬币来给他。他说下周还我,我就信了。
当年的学生电影票五分钱一张,你说有多便宜。
下周到了,我没有故意去看他。
他没有还贷。
下下周又到了,我故意过去看他,故意叫他一起去上学,故意与他一起放学,他还是没还贷。
一个月了,我发现他没有还贷的意思,我离他远了许多,放学时又高喊: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死了没埋。他听不见,听不懂,还追着我问。别他妈的装糊涂了,我在心里想。
一学期了,帐都成旧的了,再翻就成“翻旧账”了。
暑假过了,一年也过了。旧账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吧。
我那一毛零钱是怎么攒的呢?我想想:上次落了卖醋的二分,自己省下了三分,“朝廷”拨款五分。我记得还有五分是过年的压岁钱,我怎么没全拿出来,幸亏没全拿出来,我那五分钱吃了两回冰棍儿,还剩下一分钱呢。我有设防过谁吗,他也没跟我借一毛五分钱啊。
我开始怀疑他没有拿借我的钱去买电影票,他撒谎了。他没有弟弟妹妹啊,他给同学买票同学会还他钱啊,他肯定是自己去看的电影还买了很多好吃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他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双耳如元宝,下颌更巧妙,绝对的白面书生,错不了青年才俊。他一直是我们班的班长啊。
初中过了,高中过了,工作了,结婚了,孩子大了,我们要老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越想越不对,是我记错了吧,应该算是可能也许大概因为不但而且真是我记错了吗。因为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啊。
一件极小极小的事,我记了这么多年放不下,我怎么了。我想我应该为此事深感羞愧,我羞愧难当,我无地自容,我有向他赎罪的欲望,我一想起此事就不安。见了面,我们是近五十年的老同学了。
我想我肯定能活一百岁。我想他也肯定能活一百岁。到时候我一定要约上他告诉他在我心中深藏的这个近百年的秘密。但不知他会怎么说……
忆苦思甜
小学时期经常开一开全校师生“忆苦思甜”大会,会后还要一起吃“忆苦饭”。
“忆苦思甜”大会的指导思想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喝着甜水长大的一代。因此,不能忘本。更不能让一切反动派和美帝国主义团结过去。
其实,“忆苦思甜”大会与现在的追悼会有点相似,其悲愤,呐喊,抽泣声还有过之。在我们片区居委会有一位女主任是远近闻名的“血泪”控诉大王。想起那万恶的旧社会,她能声泪俱下地讲一上午。她还是少女时就因故被父母卖给地主家当“童养媳”。起五更,爬半夜,没白没黑地给地主家干活。吃的是猪狗食,穿的是破衣衫,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现在想来:“童养媳”怎么也算是地主家的自己人,荒唐)后来,她勇敢地逃了出来在外流浪,她要过饭,喝过地沟水,整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红太阳照亮了潍县城,全国人民翻身的解放。是最最敬爱的毛主席救了她,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救了她。从此,她真得过上了无比幸福的生活:她就在我家隔壁住,她男人是扛过枪跨过江的退伍军人,她育有一女二男。三十多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就抽烟品茶喝大酒,她经常到我家院里的另外两家去吃小灶,这两家还互相争着伺候,完了还要睡一会儿,睡觉还有人给她在院子里防动静,睡醒还能听她打饱嗝,打完饱嗝还能听她这个那个地讲形势。她远去了伺候她的人还要她明天再来,眼睛还笑咪咪地自言自语。这是一些什么事啊!
女居委会主任讲完了还要喊口号,喊完口号就开始一起吃“忆苦饭”。听说早先的“忆苦饭”是野菜团子,我的是母亲给我做的:弄一些玉米面,加上洗净的大葱根,放一点咸盐蒸好,很好吃。没有看见女主任在哪儿吃,她上馆子了吗,后来她就不去个人家里吃了,而且那些当年伺候她的人还经常跟她吃馆子。一个居委会主任,有几个街办加工组,一些老弱病残,地富反坏右。千万别小看,这里肥得很呢,这个女人可不寻常,还是劳模呢。
不知道应该算是个案,还是宿命论观点。我只是如实报告,而且不报不快。这女强人的男人瘫痪在床十几年,她也瘫痪在床十几年,她的女儿也是瘫痪在床去世,她的小儿子是猝死,家里硕果仅存的一子,如今半身不遂还没退休。
邂逅奇遇
差不多每周六,周日都要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开始是跟着哥去,后来也独自去。特别是年根放了寒假,去的就更勤一些,来回捎个话,来回发个“快件”,都是我的活。
我回到老家不是快中午就是快黑天了,多是放下东西就马上去找莲莲玩,莲莲多是吃完饭再来找我。一次奶奶做的粥,是放了姜末,葱花,豆腐干,咸盐,粉条还有豆的那种,我硬是治着莲莲喝了大半碗。
第二天上午,我挎着筐子,筐子里的东西上面蒙一条毛巾,往回走。年根了,进城的人多了起来。特别是三三两两的大姑娘小媳妇,进城的脚步轻快,进城的表情严肃。而早去早归的则高高兴兴一脸幸福,也有撅着嘴拖后腿的孩子,就是不快走。哼,多半是没买到自己满意的东西。那推着“二把手”车子上面装满年货的老农:脚穿一双布底圆口手工鞋,扁腰棉裤下扎裤角,上衣是空胸膛子穿棉袄外扎一条草绳,头戴毡帽双肩搭袢,粗大泛白的双手紧握车把,一步一个脚印,鼻孔中两条白龙出则成双成对入则无影无踪,把上唇的胡子急得直冒汗。
不一会儿,我就连窜加蹦地到城了。大石桥下的河滩是鞭炮市,“卖不了,放得少”是鞭炮商的一句口号。这边刚放了一挂,那边就叫“又点上了”。还有更牛B者因一挂鞭炮里的臭炮哑炮多一点,为了荣誉大喊大叫道:今天不卖了,全部放了,看看到底谁的更肯响。我见过有大胆的大孩子脚穿长水鞋,手戴大手套再把头一蒙,跳进正在噼啪作响的一挂鞭炮下方去抢那些没有自爆的臭鞭。我是离得远远地听响解馋,这叫:眼孙花钱,光棍听响。正得意间,那边人怎么多起来了,人怎么挤起来了,人怎么乱起来了。我紧了紧挎着筐子的手臂,跑了过去。原来是一人因买鞭炮与商贩发生了争执,后来就有人过来帮腔,再后来就有人过来推推搡搡,紧接着就有人来起哄放抢了。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故意的还是成心安排的。我被人挤来挤去晕头转向了,紧了紧我手臂上的筐子,冲出了人群。还没明白东西南北,马上有个大一点的孩子拉上我叫道:快跑,快跑。我稀里糊涂地跟他跑上了桥,还没喘过气来就听他说道:好了好了,拿出来吧拿出来吧。拿出什么来呀?把筐子里的鞭炮拿出来分分呀?我没拿我没拿,不信你看不信你看。我掀开蒙在筐子里的毛巾,连个鞭炮皮也没有。这小子一看失了算,回头转身撒丫子就跑回了那个最乱的地方。这小子,把我当成什么了,以为我跟你似的从小就偷偷摸摸,奇怪的邂逅。
那年头没有多少人能买几挂鞭炮,我多是分一挂“小骨结”鞭,还要拆开一个一个放。捡回来的臭鞭哑炮要剥去外皮把火药散放在地上,再用火一点,便会“唿”地一下升腾起一团火球和一阵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