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千年渡
冥界,幽冥殿。
阴暗幽凉的殿堂里面,森森的阴风无声的在身体里穿行,空荡荡的殿堂里只有两个人。
两旁零落着火盆,张狂的火苗闪烁着青紫色的幽芒,露出诡秘而狰狞的面孔,疯狂地在他身边跳跃翻滚,贪婪的舔舐着他的身体,烧灼着他的发丝。
殿堂里阴森森的,仿佛火苗也透着逼人的寒气。高高在上的幽冥阎君冷着面孔,俯望着脚下血石雕琢的地板,紧紧跪伏着的男人。
冥君道:你几世多积善,今生又枉死,我便留条路给你,说吧,你求什么?
男人道:别无所求,只求能与爱人世世厮守!
冥君道:你与她乃孽缘,注定不能得善果!
男人道:我只是爱她,难道爱也有罪么?
冥君道:痴儿,天命不可逆,缘定不可改,既无缘分,你何必执着!
男人道:冥君,您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无所不能,请指引我一条明路。
冥君道:缘生即缘灭,今生你们有缘无份,来世吧。或有转机。
男人惨笑:来世,来世……几百年辗转成空,我要来世何用?……求您枉开一面,我愿做忘川河里摆渡人。渡她轮回百世,我就心满意足……
冥君叹息:唉!一入黄泉路不同,为免泄了天机,即便永久都不能开口说话,你也不后悔吗?
男人道:我意已决,愿忘川摆渡千年,只求黄泉路上,望她一眼……
…………
雨,如倾,如注。
雾,如幻,如梦。
冷雨也无声,滴碎了彼岸的花瓣,留下无人悲花落的寂然,悲凉。
雨雾弥漫,彼岸花更艳,一叶轻筏在雨幕里若隐若现。
筏子上立一根几丈长的桅杆,挑着三个破旧的灯笼。惨白的灯笼,血红的大字:千年渡。
一身蓑衣的男子,压低着斗笠,慵懒的在筏子上斜靠。腕上,青绦为线,系着一块通体鲜红宛若泪滴的小石头,在昏暗的雨雾里,光华妖冶夺目。
乌黑的长发披散,微眯着的邪魅的紫色眼睛,忧悒在里面结了霜,就像远山的白雪,那种不予世间求同情,漠然了生死的惆怅。
石头红芒如血,隐约有淡淡的字迹在紫眸里闪烁,男子淡漠的唇角逸出一丝讥诮。
——放弃轮回,摆渡千年,只为见她一面,那个喜欢围绕着梅树奔跑的女孩,如今又在何方?
——她是否还记得,这颗血泪化成的石,血书写下的诺?
男子抬头张望,灰蒙蒙的天空,雾霭沉沉,凉薄的心,也在飘着雨丝。
忽明忽闪的冥火在充满忧郁的眼眸中跳过,黑发如轻舞的流苏肆意飞扬,唇角也在无声的嚅嗫,仿佛在轻声呢喃的梦里,依旧是那张如晨雾如轻烟凝聚成的容颜。
黄泉路远,忘川河上有一座唯一的桥叫做奈何桥,奈何桥边立着一块青石。
这块青石叫三生石,三生石记载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所以,那些轮回投胎的人们,走到石前都要停一停,在忘记今生的一切前,最后望一眼他们的爱恨情仇,他们的魂牵梦绕,他们今生的最爱的人,他们来世还想等待的人。
奈何桥头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在缓慢的前进着,看着三生石上飞快流逝的人生缩影,有的摇头叹息,有的惊疑错愕,有的仰首怒骂,有的嚎啕大哭……
脚下彼岸花铺成的黄泉小径,仿佛带有某种奇异的魔力,指引着长龙般的队伍有秩序的前行,谁也无法逾越一步。
蓑衣男子痴痴的看着人群,寻找着人群中那个红袖轻扬,轻灵曼舞的曼妙人影。
有薄雨冷风袭来,让紫色眼眸里渐渐融入了思念的清冷和忧伤。
前世与谁恋今生?来世能否又相逢。脉脉柔情随风逝,旖旎梦里泪几层!
——三百年来,孤筏沉浮,痴痴的等,我等的好苦,却等不来那道清影!
——是否你已几世轮回,我已认不出你现在的模样?
——不!不会的!纵然沧海易变,今生已不复那张脸,但你的颦笑娇俏,眉眼红绡,为了这前世未了的溯源,我怎能辍忘?怎敢错过?
——薇儿,你的飘摇红袖,又曾为何人而舞?没有我在身边,你是否依旧寒黛深锁,你可寂寞?
恍惚间,那道清影儿似已出现,挣脱了奇异的束缚,在青石前驻足良久,迟疑着,仿佛有泪洒落。
良久,她转首凝眉,脱离人群,莲花步轻踏着苍艳的彼岸沙华,款款登筏而至。
蓑衣男子忧悒的紫色眼眸陡然间绽出了色彩。
冷雨万里,雨幕里只有她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风吹起了她红袖罗衫,连花瓣都似已因她而变了颜色,像天地间最凄婉的景色。
她坐在船头,低垂臻首,纵使相逢犹不识。
蓑衣男子张嘴,他想问,可是他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有口却不能言。
仿佛沉眠了千年的声音,幽幽的、怨怨的,在此刻悄然响起,轻声而吟唱:
“紫檀未湮,一缕冷香远,是宿命的悲,是轮回的怨。青丝绾,挥剑断,黄泉,梦断,忘川的两端,我们彼此站成了岸!”
蓑衣男子怔怔的听着,傻傻的看着,仿佛痴了一般,这张陌生的面孔,唱着这般熟悉的旋律,这一首幽怨、凄美而寂寞的歌。
潇潇漫天雨暮中,他仿佛回到生前弱冠时,洛水岸边乌衣巷,独自倚栏素面望,画眉雨中飞,静落她窗框,自从那一眼的惊艳,从此柔肠百转情丝千回,魂牵梦萦再不能忘。
烟雨缈缈的深深小巷,若隐若现的黛瓦粉窗,如诗若梦的倩影轻枕皓腕于窗沿,青丝凌乱披散,拨弄着檐下垂落的雨帘,如檐角风铃叮咚轻语的寂寥,似桌上沙漏簌簌漏下的哀怨。
她如青山般的黛眉轻锁着幽怨的惆怅,一声叹息有如竹弦箫管,乐音幽幽弥漫,犹若萦萦绕绕,挥之不去的相思呢喃。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终于,他再也耐不住朝思暮想,遥寄相思,执一把油纸伞,携两袭清风袖,踏着青石板路,提步迈进了那千年恍惚的梦里,佳人如梦,连理比翼,再不思归期。
而如今,忘川舟渡,暮雨声声凄,他又执灯望,红绡已是陌路人,只剩眉黛伴天荒,已不复乌衣巷,再不见她模样。
女子清吟淡唱,翦水霜眸里逐渐有了泪光。
——既入黄泉路,又为何有泪?又如何能有泪?
——是否一些刻骨的痛,铭心的情,难以忘却?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会落泪: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爱。然,人死如灯灭,仅余执念生成的一缕魂,入黄泉,进六道,重轮回,或为仙,或为人,或为畜。
——既是一缕魂,怎会有泪?若有泪,是否亦有心,若有心,是否还会痛?
蓑衣男子捂着心口的位置,站在雨中,倾听着歌声的悲伤;触摸着雨丝,安抚着雨丝的心碎。
在女子吟唱完的那一刻,男子仿佛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舌尖涌起一丝早已淡忘的腥涩,如生前喉中溢出的血。
剑起渺渺惊残漏,谁为风雨立筏头?
——薇儿呵!你终究是记我不得,历尽铅华我不悔,而你,终究是喝下了孟婆汤,变换了模样!
你曾说过,情到深处,不离不弃,但你最终不是我的,即使你留给我刻骨铭心的齿痕,我也只是在你兵荒马乱的喧嚣中拂袖而过,最终散场负手离去。
如今,岁月已久远,容颜已改变。
当一段感情就这样被流年淡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语已经散落天涯,那些欢颜已是人面桃花。
那些飘零的过往,最后注定只会在你掌心腕间留下一抹凄艳的印记。
蓑衣男子不能言,惟能痴痴望,忧悒的紫眸,惆怅化作萧凉,五指紧握,似要握碎腕上青绦垂下的血红泪滴。
你还是你,只是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如果可以,多想,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你,把所有的疼痛都留给自己。
女子罗衫单薄的坐在筏头,臻首轻垂,潇潇暮雨拨弄着她额前垂下的发丝,像是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把所有的颜色,全部溶入了这一片凄冷的暮雨峭风里。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挣脱牵引,从人群中脱离而登上筏头,仿佛冥冥的指引,只为偿还上一个轮回欠下的相遇。
眼前蓑衣渡者深情的凝望,恍若唤醒了遗忘已久的留恋,但这张陌生而深情的脸,却似咫尺天涯的远。
——是我轮回时喝了孟婆汤,忘记了什么吗?为何我已记不起?
——但那块血红的石头,我为何有些寥落的记忆?
女子拈着一缕青丝,惨淡的笑着,单薄的身体在冷雨里微微颤抖。
蓑衣男子怔怔的看着她,双眸逐渐淡去了光彩,石头嵌进了他的掌纹,沁出一滴滴苍艳的血珠,顺着他的掌纹往下滴落,发出落寞的声音,染红了血石。
血石绽出妖冶的光芒,溅出一滴血珠,滴落在女子纤弱的皓腕,洇出一抹凄艳的红痕。
女子惊呼,轻扶皓腕,那血红印迹竟似在微微发烫,烫如心头的热血。
男子无声的轻笑。
——薇儿,来日若有轮回,红尘紫陌,孤灯清影,纵然寻你千百度,纵然落得此身落拓,我也会找到你,相濡相沫再不相弃!
——今世我便渡你,薇儿,来生你可愿等我?
蓑衣男子轻摇桨,雨雾遥迢,划破孤魂野鬼浸染呈血黄色的忘川河面,惨白灯笼高挑,映下落寞身影几许长。
暮色未央,雨雾凝成霜,霜华落在船头,浅淡地像他心头的一道划伤。
蓦然——
“谁笑我,人生苦短,岁月痴狂,到头输赢又何妨?谁为我,泪尽相思,韶华湮没,空忆此情成传说?”
清朗淡缈的声音蓦然传来,犹如鹰啼鹤唳,响彻幽冥,激起忘川河面层层波荡。
摇桨的蓑衣男子和筏头的罗衫女子同时惊醒,凝目看向潇潇雨雾深处。
雨雾深处,有清明的光华在流转,云雾化成的清影在濛濛雨幕里隐现,如雾般疏淡的轮廓在暮暮苍苍中凝固成刺目的清白,氤氲绚烂,聚散明灭。
流苏轻舞,檀袖飘香,清白的身影犹如幻梦,淡淡的雨雾缭绕,流泻如水如月华的淡然,绝世清高,不染尘埃。
万籁俱寂,仿佛这清白的光芒,涤荡了冥世的污浊,各种孤魂野鬼俱都隐没,无尽彼岸花如血般怒放,风过如浪,河面飘香,细浪翻飞,欢腾流曳。
清影像是静立不动,又仿佛飘渺不定,雨雾氤氲,仿若在他身边脚下腾起了五色的云彩,疏淡的在全身流转,脚下生出一朵朵晶莹精致的青莲,转瞬新生,顷刻幻灭,循环不歇。
清影淡漠的目光从轻筏上的男女身上扫过,轻咦了一声,片刻后,清冷的笑声传来。
“呵呵!竟然是百年痴缠,三世孽缘,倒是有些意思!这两个娃儿,有些意思!”
男女跪伏在筏上,低头不敢言语,清影隔绝尘世的风仪,无意间流露的威压,都让人心生膜拜之意,半点都生不出亵渎之心。
清影抬起头,仿佛看穿了层层天际,冰冷如水的眼睛露出怒意。
“天地已不仁,万物为刍狗,又何苦作践有情人,世人皆认为,万事天注定,但我辈修仙之人,偏偏行的是逆天之路,尔就算降下天罚,又能将我等奈何?
百年痴缠,已是憾事,更何况三世孽缘,却不得善果?哼!此等憾事既然被我看见,便是一场莫大的造化,我须得管上一管,看看这天究竟逆不逆得,这命改不改得?”
言罢,长袖轻拂,淡淡云雾摇曳流动。
男女身边陡然雨雾翻涌,化成两朵莲花,裹挟起筏上两人,冉冉腾起,向六道轮回通道飞去。
清影轻叹道:“一场造化,缘尽于此,今日便送你等二人踏上修仙路,是福是祸都要自己捱了,虽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逆天改命谈何容易?且看造化吧!”
雨雾荡漾,清明光华流转,青莲彩云缭绕流泻间,清影渐渐疏淡。
忘川河中央,千年渡灯笼高挑,筏上人影已杳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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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一水波;凡尘所累,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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