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在上海公共汽车里的电视机上偶然看到了一条新闻:“……有ˋ断肢再植之父′之称的著名骨科专家、中国科学院院士陈中伟,于今晨不幸坠楼身亡……”,惊闻噩讯我感到震惊万分,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与陈教授以及”断肢再植”的一段缘分……
1984年,我在德国波恩大学医学院就读,为了增强自己对国内医院现实的了解,我想趁自己回家探亲的时间在上海的一所医院实习一个月。那时我们家住在静安寺附近,离那里不远有上海的三所大医院,坐落在北京西路边的第六人民医院,华山路边的华山医院和延安西路边的华东医院。凑巧我们家的一位好朋友是华东医院普外科副主任李医生,因此母亲很快地帮我在那里联系好了实习事宜。
那时我虽然还是在校的本科生,但是一位来自德国的医学生来本院实习,在华东医院也算一件不太小的事,再加上我认识普外科李副主任,所以我在那里的待遇比其他实习生要好得多。到医院以后,院方就按照我愿望,让我参观各科室的不同仪器设备,给我详细介绍那里的一些医疗流程,也让我有机会参加了各种不同的腹腔手术:比如胃部切除、肝脏囊肿切除等等不同的手术。那时,很多医疗人员都很关心欧洲,在查病房和手术间的空闲时间他们向我提出了很多有关德国的医疗系统和医学教育现状的问题;我尽力解释,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闲时聊天,李医生跟我谈起,医学院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第六人民医院的外科工作。那时陈中伟教授是该院的骨科主任,李医生就跟着陈教授学过很多外科、特别是骨科手术的技术,所以可以算陈教授的嫡系门生。那时的上海人,不管以前干过什么,对陈中伟教授1963年成功地完成世界首例断肢再植以及1966年首例断手指再植成功,多少都会有些耳闻,所以他的大名在上海滩可算是“如雷贯耳”。李医生的自我介绍引起了我的好奇,所以我时常向他询问是否有机会面见陈教授并且观摩他的手术。
说来也巧,两星期后李医生作为外科专家被邀请去中山医院会诊,他就借机带着我一起去了。会诊后,李医生带着我去拜访届时在那里任骨科主任的陈教授。那时虽没有“广开饭局”的风俗习惯,陈教授还是请我们一起去职工食堂吃午饭,边吃边聊,我当然也就冠冕堂皇地跟着沾了光……
他们两个师生好像已经好久没见面了,重逢后津津有味地谈了很多有关上海医学界的情况,也交流了一些专业的信息。我在旁边好奇地听着,似懂非懂,也插不上嘴。那时,陈中伟教授已经是中科院学部院士,更是上海滩上的著名人士,可是初次见面时他给我留下的一种十分和蔼可亲的印象。听着他用带有宁波口音说的上海话,我也感到一种格外的亲切……
说着说着,陈中伟教授看到我坐在一边,只是专心地听着,毫不言语,就转过身来,向我询问了一些德国医学教育现状以及我本人学业进展的问题……
经过这些随便的问答以后,我也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也不断地向他询问一些有关国内医学界现状的问题,泛泛地问了一些与断肢再植的手术有关的技术问题,他认真地回答了我的每个问题。可惜那时我还是德国在校学生,学的全是德语和拉丁语词汇,又没有临床经验,所以听到他说的很多中文的解剖学和其它专业词汇以及手术描写后,好像似懂非懂,想继续问什么,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问题……
为了不冷场,我只能凭着好奇心问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怎么才能学习断肢再植的技术?”
陈教授:“很简单,练习!!”
“那……没有病人,我怎么练习?”
陈教授笑着对我说:“说了你可能要笑!比如血管吻合技术,最好的方法是在兔子耳朵上练习!”
“在兔子耳朵上练习?”
“对,兔子的耳朵上有很多小血管,它们粗细不一,但大小和人手臂和手指上的血管差不多,另外那些白色的兔子耳朵上的红色血管又特别容易分辨,所以最适合练习血管吻合!”
说着,陈教授又笑着看了李医生一眼:“你还记得吗?60年代初,你们那些外科的实习医生都特别愿意到我们骨科来实习……”
他转过头来向我解释:“当时,那些外科的实习医生除了想在我们科里学习手术技术以外,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愿望……”
听到这里,我有些不解……
陈教授又看了一眼李医生,两人会意地笑了:“因为做实验用的都是医院为做实验专养的兔子,有些实验室都作药物实验,所以试验后的兔子必须被烧毁。可我们得到院部许可,允许我们自己处理手术后的动物。于是手术练习完后,我们都偷偷地将兔子带回家——开荤,改善伙食!!!”
李医生也笑着解释:“那时很多骨外科的大夫,除了手术技术过关以外,都是炖、烧兔子肉的好手!!!”
李医生又补充了一句:“你可别小看这些兔子肉!60年代初,买肉都要凭肉票,更别提我们那些实习医生,只有生活补贴,平时吃食堂,实在没钱去买肉,所以每次吃炖兔子肉就像过年一样……”
言语之中,他们的眼光里都闪耀着一种难以描写的幸福和惬意……
看到他们这么高兴,我又随意地问陈教授:“您能不能告诉我,一次手术成功以后您有什么感受?”
听到我的问话,陈教授突然收起了笑容,严肃地想了片刻,然后静静地回答我:“那时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位艺术家,你会感谢大自然,让你有机会帮助她重新恢复原先的美满……”
告别时,陈教授还没忘了提醒我,以后如果我还想观摩他的断肢再植手术,可以事先直接与他联系……
事与人违,那次离开上海以后我的留德生涯发生了很多变化,所以我最终还是未能实现亲临手术室,现场观摩陈教授做断肢再植手术的愿望。可是万万没想到,两年后我却在瑞士的一所乡间小医院里有了这么一次亲身经历……
1986年是我在波恩大学医学院本科的最后一年,按照德国医学院的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自己联系毕业实习的单位,你可以联系大学附属医院,但也可以联系外地甚至国外的医院。因为我本意是在实习中多积累一些临床经验,大家都说在小医院实习自己动手的机会要多一些,所以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在瑞士东部的一所小医院找到了一个实习位置。
我要去实习的那个医院位于瑞士联邦东北部圣伽伦州的山区小城镇格拉布斯,海拔高度465米,东依莱茵河河谷,西边被阿尔卑斯山山脉的小山峰怀抱,那些山峰虽不高,但都如同一柄柄利刃直插云天,皑皑白云如涌动的波涛,不时在山腰间徘徊,与璀璨的阳光交相辉映,在蓝色的天幕衬映下,格外耀眼,一切是那么的纯净,那么的圣洁。那小镇的中心有一座高居山丘、中世纪的古堡,通往古堡的山坡上有很多梯田式的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葡萄园。山脚下有一潭直通莱茵河、清晰的的小湖,湖边枝繁叶茂,并建有各种式样古朴的木结构小楼房,窗台种满了鲜花,呈现一派幽静的的田园风光,实可谓山清水秀。莱茵河的东岸是列支敦士登公国的首都瓦杜兹。我去的那个医院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科,外科,妇产科,麻醉科和放射科,几乎样样具备,那里的主要病人是周围山区居民也包括列支敦士登公国的居民。
这里是乡村地段,离开那些著名的瑞士大城市,以及繁华的城市生活相当远。这里的年轻人平时忙着野外的劳动,一到周末都想轻松一下。夏天周末的白天他们都聚在一起,举行村间足球联赛,或者到附近诸多的高山去登山、滑翔伞飞行,或者举行其它一些有本地特色的体育活动。一到晚上,他们都会聚在一起喝酒、听音乐,唱歌、跳舞,一直闹到清晨。从医生的角度来说,这些业余活动都颇有受伤的危险,特别是晚上酒后肇事,更容易出事故,所以在这座医院里周末的急诊几率反而比平时要高得多。当然,那些周末急诊的病例大多数都是年轻人的皮外伤,摔伤,脱臼,骨折或者其它一些体外出血性损伤事故,一般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星期六,我在外科值班。白天一切都很安静,吃完晚饭后我看没什么事,就向急诊室的护士打了个招呼,跑到对面员工宿舍的电视室去看电视去了。大约晚上十点左右,外面传出了一阵由远而近的警报声,一辆救护车急促地开往急诊室的大门,后面跟着一辆坐满年轻人的小车。听到警报声后,我立即站了起来,急促地赶往急诊室。刚出员工宿舍的门,我大老远就看到有几个人抬着一个右臂全是血的年轻人急忙走进了急诊室……
我急急地跑到抢救室时,那里的护士和值班医生正把伤者接到抢救室,一方面进行紧急止血,预防休克,同时剪开上衣,给他的右下臂作消毒处理以及手术前准备工作;值班的麻醉医生也在作一些相应的准备工作,包括测量血型,以便手术时输血需要等等……
因为伤者的右手从手掌处几乎被切断,他们又急着打电话联系本医院精通手显微外科的主任医生M博士。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值班医生向那几位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人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们七嘴八舌地叙述起来:
那个伤者叫托尼。今天晚上他们这些年轻人聚在一起,在村边的一个小酒店里喝酒、打牌,看电视。九点半左右,大多数人都有些醉了,觉得酒店里太闷热,空气不好,所以结完帐后,他们一起散步走到托尼家里,坐在他家后院的草堆里继续喝酒聊天。喝着喝着,托尼说要找一个蔽静的地方去撒尿。这时,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也没人在乎托尼说的话,他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黑暗里撒尿去。因为那是托尼自己家,熟门熟路,在回来的路上他想抄个近路,摇摇晃晃地走着走着,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摔倒时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往地上一撑,没想到一手栽到了放在下面的铡稻草的铡刀,他的右手在手掌处被铡刀切了……
大家听到他的惨叫后,都急忙赶到现场,发现他已经倒在血泊中。以后他们就呼叫救护车,将托尼送到了医院,从事情发生到现在还不到20分钟……
M博士是本医院外科的主任医生,他身高1米80左右,年纪约摸五十多岁。在这远离大城市的乡村医院,他的外表与众不同,每天上班都穿着十分挺括的西装,戴着领带,走起路来挺胸抬头,有一种绅士的风度,同时也给人留下一种高傲不可近的感觉。他的业余爱好是打网球,听说他是瑞士老年网球锦标赛近四年连续的冠军。对我的到来,他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平时接触也只限于礼貌客套,不卑不亢,和其他同事热情的态度相比,他的举止似乎有些冷漠,所以平时我也尽量避免和他接触,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距离。
M博士灰色的奔驰车疾速地驶来,停在为他专定的停车场。今天是周末,他穿的是业余休闲装,上面穿着白色的T恤衫,下面是白色的西装裤,加上那久经锻炼、健壮的体魄,粗壮的手臂,以及那一丝不缕的发型,真有一种网球健将的气魄,看上去最多四十出头。
他二话没说,健步地走进急诊室,首先仔细地查看了那位已经被麻醉的伤者被刀切的右手。他发现那个手掌被切断一部分,没有完全切断,有一部分还是连着的……
他果断地对身边的一位护士说:“放大镜!”
这位中年护士很有经验,把早就准备好的双目手术放大镜递给了他。他带着那副放大镜,仔细地查看了被切的伤口,特别关注被刀切的平面……
随后他脱下了眼镜,站在急诊室中间,像一个正指挥着一场大战役的将军,胸有成竹,坚定地对在场的手术护士和麻醉医生说:“马上送进手术室,准备接肢手术!……”
看着M博士、值班医生以及值班的护士的熟练的动作,短暂的语言交流以及他们间的默契,我这个旁人不难看出,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手术,所以M博士不需要详细叙说,大家马上明白各自该作什么……
然后,M博士转过身来,询问那位值班的外科医生:
“今天急诊的情况如何?”
值班医生急忙回答:“和往常一样,周末晚上的急诊病例繁多,现在外面还有几个病人……”
“他们病情如何?”
“不严重,都是些外部损失,需要外科处理,有两个需要手术处理……”
“这么看来,你也走不开,对吗?”
值班医生没有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M博士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对值班医生说:“那就这么吧!你去处理那些急诊病人,让这位从中国来的实习医生来给我当助手!如果需要的话,我会通知你!”
听到这里,我有些不敢相信:“您让我一人当您的助手?……”
“对!”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陈中伟教授“断肢再植”的故事,在实习的这一个月来我虽然参加了很多手术,也有很多自己的动手机会,可是现在要我直接参加接肢手术,而且作为唯一的助手,我心里似乎有些犹豫:“我才来了不久,从来没有做过……”
“别担心,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您虽然才来了一个月,但口碑不错。主治医生瓦尔特还夸您有当外科医生的天才呢……”
他没等我反应过来,好像也没给我任何商量的余地,就带着我走进更衣室。更衣时,我心里还在嘀咕:没想到他平时对我有些冷淡,可背地里他好像还是挺注意我的,但愿我今天别出洋相……
我们各自用液体肥皂刷洗手、腕、前臂、肘部……
为了引开注意力,减轻我的精神负担,他似乎随意地换了一个交谈的题目:
“不知您对网球感不感兴趣?”
他问得突然,我有些不知所措:“除了在电视里看过网球赛,我从来没有打过网球”
“那您们在中国都有什么球类运动?”
“最普遍的是乒乓球,我以前还是校队的球员;再次就是羽毛球,篮球和排球……”
“噢,对了,您们中国的乒乓球队好像很厉害,经常夺冠军!”
说到这里,我好像不无自豪地回答:“对,连续夺冠军……”
“那您有没有看您们德国的鲍里斯·贝克尔去年和今年两次得了温布尔登大满贯赛的男单冠军的比赛?”
我心里在嘀咕:没想到他的话这么多。怎么说着说着又成了我的德国:“看了,这都是在德国电视台实况转播的……”
“这个贝克尔确实很厉害,才十七岁就登上了温布尔登宝座。您看看他的正手力量和发球强劲,以及他发球上网形的战略,实在令人羡慕和佩服!!……”
不用说,除了显微外科,网球应该是他的本行,所以一谈起网球,他的话就多了,说得还挺内行的。我心里又在琢磨:他今天在我面前说的话,要比在过去一个月对我说的话要多得多……
经过这段不经意的交谈,我确实不那么紧张了……
这时,那位护士走了过来:“一切准备就绪!”
随后,她帮助我们穿上无菌的手术衣和手套,走近手术台……
来到这里以后,我主要是跟着主治医生瓦尔特作了好多腹腔手术,胃,胆囊,大小肠以及肝脏肿囊切除等等,一直习惯于站着做手术。今天要做的是重接断手的显微手术,所以场景与先前完全不同。
走进手术室,看到这里和以往不同的摆设,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陈中伟教授“断肢再植”的故事,心里好像又紧张起来了……
这次的病人躺在放得很低的手术台上,全身都被无菌的遮布盖上,他的右手被平放在一个小型手术桌上,桌子的三面各有一张凳子。M博士和我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凳子上,手术护士坐在中间的那一端,身边有很多小型手术仪器,于是我们三人围着病人的手形成了一个凹形的阵势。此外,我们的头部上部有一座固定的双目手术显微镜,为了便于在手术时调节,那显微镜上也盖上了无菌的遮布……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所以心里一点没底。那座双目手术显微镜有两个朝着M博士方向的目镜,他能通过显微镜看到手术的区域的很多细节;也许为了节省资金,他们买了这台“简陋的”显微镜,在我这边缺少两个目镜,所以我只能凭着肉眼观看手术的全景……
作为手显微外科专家,M博士已经做过很多断手、断指和断肢再植手术,所以他很沉着地坐在那里,先调节了显微镜,仔细地检查了伤口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将病人右手被切断面及周围组织仔细地做了彻底清创……
对我来说这种伤口清理和其它手术差不多,只是手术的范围要小一些,所以我还能很自如地协助他作切断面的清创……
接着,他开始固定断骨,并按照解剖知识,顺序悉心地整理那些动、静脉,神经,肌肉和肌腱被切断的端头,以便合理对接吻合……
我第一次经历这种手术,心里十分紧张,所以暗暗地回忆陈教授两年前给我做的那些解释,希望能找出一些头绪……
M博士看出了我的紧张心情,为了给我有一点思想准备,他耐心地给我作了一些解释:“一般我们最头疼的是迟钝利器造成的损伤形断肢,因为这些迟钝利器不仅仅切断了肢体,而且压迫性地损伤了很多周围组织,伤口一片糊烂,所以要准确地对接吻合很困难,更不用说很多损伤的周围组织会坏死,所以需要再次切断坏死的组织,重新建造光滑的切面,因此最终接活的肢体可能被切短好几个公分”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演示:“今天病人的手是被尖锐的铡刀切断的,所以您不难看出,切断面光滑整齐,所有切断的血管,神经,肌肉和肌腱的被切断的端头都清晰可见,而且切伤面没有很多压迫性地损伤,所以今天的对接吻合手术的难度相对小一些……”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现在我明白了!您刚才初步检查时就意识到这次手术的难度不大,所以您允许我这个新手当您的助手?……”
他只是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进行对接吻合手术……
在手术中,我必须坐在那里,全力以赴地关注手术的进展,虽然心里有很多疑问,却没有什么时间去想别的东西,也不敢在这关键时刻多嘴……
其实在这次手术中,我只是一个助手,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M博士,保证他有清晰无阻的视野,然后在他缝合期间及时清理缝口,必要时吸取血液和其它渗液……
这些动作其实不难,但对我来说最难的就是自己没有显微镜,很多细节用肉眼看不清,但还得想方设法随着手术的进展准确地配合动作,有时还必须用小勾子丝毫不动地拉着周围的皮肤和周围组织,保证M博士的视野和手术空间……
我刚用小勾子拉开,M博士就提醒我:“别动——再拉大一些——现在必须拉稳”……
我坚持了10分钟,手有些麻木,稍微有些颤抖,M博士又严肃地对我说:“现在很关键,再放松一些——停!继续保持这个位置,丝毫不能颤抖”……
然后,他开始血管吻合手术,并不断地告诫我:“现在必须稳住,丝毫不能移动!”
开始的时候,他还谈笑如生,不断地向我做一些简短的解释……
在血管和神经吻合手术过程中,他一声不吭,除了有时手术器件碰撞而发出轻轻的响声,整个手术室一片肃静,安静得你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可以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只有M博士向那位护士和我发出的指令,时不时地打断这种安静……
我双手拉着钩,近十几分钟处于僵持状况,臂酸手痛,实在有些不耐烦时,心里在暗暗地嘀咕:你说来轻松,丝毫不能移动!那你自己试一试,什么都看不见,还要在十几分钟保持显微镜下丝毫不动的位置,谈何容易?!
心里虽然不断地发牢骚,我还是咬紧牙关地坚持着,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
手术开始后不久,我已经汗流满面。那位护士时不时地为我搽汗……
固定手骨支架,血管吻合,肌腱吻合、神经吻合、皮下皮肤肌肉缝合;手术在不断地、有次序地进行着……
我似乎没有意识到,紧张的手术进行了6个多小时……
看着M博士熟练的手术技术,我又慢慢地想起了陈教授两年前给我做的那些让我似懂非懂的解释,这时我才开始渐渐地理解他的那些话……
这6个多小时里,我没有时间喝水,没有时间上厕所,连擦汗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盲目地”做一些助理工作,希望自己的动作能有助于手术的成功……
那只切断的手终于被成功地接上了,血液经过缝合的血管重新流向断手,血液运行正常,那些苍白的手指又慢慢地透出了微红的血色……
这时,M博士和在场的其他人员一样,都松了一口气,我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魁梧的M博士脱下口罩和手套,走到护士和麻醉医生面前,向他们握手致谢。
然后,他又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右手:“谢谢您这位来之中国的医生!”
我有些尴尬,急忙也脱下口罩和手套,握着他的手:“谢谢您给我的机会和信任!”
M博士似乎依然十分兴奋,兴致勃勃地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意大利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里画的那副《创造亚当》吧?!”
他这么突然发问,让我一下摸不着头脑,所以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志高气昂地继续解说:“每当我看到红色的血液经过自己缝合的血管重新流向病人断手的时候,就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我似乎也能感受到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中上帝将生命之火从他的指头传递给亚当的那神圣的瞬间……”
说到这里,他的眼光里闪耀着一种难以描写的幸福和惬意……
到了换衣室,我才有机会将脸上和身上的汗水擦干,洗净。然后,我拖着疲劳的躯体,挪动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慢慢地走回自己宿舍……
凌晨四点,刚踏进宿舍,我的全身一下坠落在床上,还没躺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滴答——滴答——,我被一阵阵似乎很有节奏的雨点声唤醒了……
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回味着昨天通宵的手术,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鲁迅先生的那段话:“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是啊!现在“断肢再植”手术技术早就普及了,在这个很不起眼的瑞士乡村医院居然也有一位M博士能够从容不迫地作这些手术。可是,60年代的时候,虽然已经有过动物实验的记载,但谁都没有把握是否能在人的肢体上成功地“断肢再植”。那时的陈中伟教授就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需要有勇气,更需要有足够的知识和技能,才能成功地“吃上这形状可怕,丑陋凶横的螃蟹”,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我下了床,慢慢地走近窗前,窗外的雨点荡漾在半空中,细细的、密密的,仿佛是银线纺纱,织成一幕迷迷漫漫的轻纱,美妙绝伦,恐怕巧夺天工的能匠也打造不出如此引人遐想的意境;一串接着一串的雨点儿,不断地从屋檐上坠下来,滴落在窗前的青石板上,又溅起许多小水珠儿,仿佛是很多琴弦上跳动的音符,奏出优美的旋律;随后,它们似乎又随着那些远近的山峰,隐隐约约地消失在云雾弥漫的山谷中……
人的一生经常像行走在云雾弥漫的山谷,远盼近望只是迷茫一片,无法辨认未来的路径;唯一的解救是鼓起勇气,放下忧惧的怀疑,勇敢地往前踏出一步;然后你会发现,只有向前走一步,你才能把下一步路看得清楚;要顺利无损地通过这弯曲迷茫的小径,你更需要集中精力,关注速变的瞬间,排除情绪的干扰,最终走出这似乎漫然无际的山谷……
回想起陈教授和M博士对手术成功后情感的描写,虽然来自不同的文化环境,有各自不同的宗教背景,甚至用各自不同的语言,但是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在大自然中的定位,似乎都崇拜自己的上帝,似乎都欣赏大自然的完美,他们都有一种类似的感受,感激姻缘赐予自己的机会,去感受那触手生春的神圣的瞬间……
我与“断肢再植”的这段缘分,虽然没有使我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却让我懂得了一种十分简单的道理,即便眼前是一片烟雾弥漫,你只要怀着一颗平静的心,保持着一种“宁静而致远”的情操,漫步在云雾迷蒙的人生小径,就会曲径通幽,必能找到那些神圣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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