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庄

清凌凌的溧河水洁无纤尘地从西北流过来，哗啦啦的白桐渠水清清凉凉地从东北流过来，两河在这片土地上汇合后，急急匆匆注入了白河。

一入雨季，两河洪水滔滔，势不可挡，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倾泻而下，枯水后，这儿形成了一小片冲积平原。这片土地面积虽小，土质却肥沃，也不知道一百几十年前，有人开始在这儿定居下来，先有张姓、李姓，接着徐姓、马姓，人烟渐渐稠密，时光荏苒，生生灭灭。当我能叫外公外婆的时候，这片土地上有四十几家，单张姓就十几家，属一个家族支派。外公兄弟七个，称舅的有二十几个，我也分不清楚。因为村小，村人又没有学问，不会文绉绉的，随便呼村子叫小庄。

村子地势低于河床，一旦两河泛滥，村子便成了河床，村人成了虾蟹。为了保护家园，小庄建村后就立了个规矩，村人无论男女老少一生中最繁重的工作便是加固河堤，但对于村小人少的小庄来讲，可动员的人力物力太少了，比起两条河流泛滥时的力量，可谓是蚍蜉撼大树。村庄里每家起房造屋，必先奠地基，且地基必须高过河床。河滩多砾石，用筛子筛去泥沙，然后肩挑背扛运回来，砾石拌黏土一层层铺垫，一层层夯实，奠基工程大于造房且工期漫长，往往是爷爷年轻时开始筛石子，爹奠地基，孙子造屋。

小时候，我常住在外公家。记忆最深的是舅舅们在西河洗澡摸鱼，我不敢下水，但恋恋不舍地看，帮着他们照看岸上盆内的鱼儿，有鲫鱼、鲶鱼，黄鳝、河蟹，鱼儿在盆内不安分，跳上跳下，我急得哇哇大叫。大家的鱼混放在一个盆内，不分你我，到后半晌收获满满，大伙就抬着盆，随便到哪家舀水烧火，一顿乱炖后，就你挣我抢吃起来，当然他们会挑最好吃的给我这个小外甥，算是我看鱼的功劳。只放点粗盐，不加佐料，但那个香味，到现在一想起就流哈喇子。

夏季雨期，洪水从上游滚滚而至，脆弱的河堤不堪一击，大水从西河涌入村子，满河满村的水与外公家的门槛齐高。村庄的路上漂着草垛，上面一窝鸡仔唧唧叫，天真地喝着草边的河水，老母鸡吓得煞白了脸。四岁的姐姐拿了量衣的尺子在水边搅水，剪面料用尺子时，发现不见了的妈妈惊惶地喊着姐的小名。那一年，小舅八岁，小姨四岁，哥二岁，我还在地上爬。外婆家的锅里煮的正餐是从河里冲过来的红薯马子、萝卜秧，整个小庄颤颤抖抖在水里飘摇。

穷日子就像穷娃子盼过年一般难捱。艰艰难难吃着窝头，喝着红著汤，淋淋沥沥在雨肚子里活着。外婆熬花了眼纺棉织布，抠着鸡屁股换点油盐。妈说外婆家吃油是用带水的筷子蘸着吃的，我记起小老鼠用尾巴偷油吃的故事，便唱起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滴流滴流掉下来。”笑外婆是小老鼠，妈吓唬要打我，我跑着唱：“小板凳歪歪，俺是妈的乖乖，妈打我，找外婆，外婆呀，你瞅你闺女光打我。打死你，不亏你，拎着尾巴摔死你。”满庄的人都笑我，逗我，跟我玩，穷开心。

我五岁那年，小庄上忽然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开着拖拉机，运来钢筋水泥。建筑材料沿着村北堆得小山似的，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整个小庄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人们用铁锹一锹锹挖土修堤，堤高一丈五，顶宽两丈，栽上树苗草皮。他们又用石头、钢筋、水泥在东西两河上修筑了大坝，筑起巨大的闸门，并在村北挖了一条东西干渠，使两条河水旱涝互补。小庄不再受洪水之苦，闸洪蓄水，旱时灌田，旱涝保收。

村庄树种恁多，杨柳椿榆桐冬青青冈芽，桃梅梨苹果葡萄柿枣。桔子树也有，结的果实却叫苟蛋子，形似桔子，味苦涩难咽，树枝树干长满长刺，成了庄户人家院落的篱笆。河里生长一种昂刺鱼，其形如鲇鱼，两鳍坚硬锐利，用胶线拴钩，不用鱼竿，诱之以蚯蚓或面筋，鱼儿性子急，不多时便猛吞入口，待拉上岸来，鱼钩竟然吞进肚子里了。尾尾二两左右，一晌钓几斤，开膛破肚，上屉清蒸，不掺佐料，其味已胜雉鸡。河中蟹多如天上星斗，这爬一个，那窝一只，晃动双眼，吐着水泡，和老表们徒手捉之，半夜下来，满获一盆，洗净后放入油锅，溅如“油炸螃蟹”。

过不多久，勤劳淳朴的小庄人好日子到来了，家家拆掉茅屋草房，建起青砖大瓦房，还有几座小洋楼如鹤立鸡群。河上修了桥，大路通到家门口。电视、电脑、空调、洗衣机也用在了当年贫苦人家的房间里。田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也能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追追电视剧，上网发个微博，享受着夏日的清凉闲适。晚饭后，慢步在河堤上，哼一段《朝阳沟》，唱一折《打金枝》。闲来两河间转转，河堤上猫尾巴草开了花，花瓣极小成轮状，外银灰，内泛蓝，中间花蕊粉黄，真可谓袖珍花。堤下清水一汪，数只蜻蜓飞累了，轻轻立在水草尖上。几只小鸡勾着头去喝水，在水中忽然瞧见了自己的俊模样，咯咯叫进来。红掌们优哉游哉，在河中央戏嬉。村里谁家黄狗看到了生人，乱叫两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味道油然而生，真疑心桃花源就在此处了。

小庄，可爱可忆的小庄，常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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