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姑姑嫁给了一个年轻的篾匠,后来这个读了一点书的篾匠接他父亲的职去县城的化肥厂做了一名工人。那时候在化肥厂工作可是铁饭碗。虽然和现在比起来物质上是匮乏的,但那个时代也是人比人的时代,能拿国家工资的人可是极少数。八十年中期,国有企业改革步步深入,姑父所在的化肥厂倒闭了,他也被迫回家重操旧业做起了篾器活。
在我的直接印象中,姑父是一个镶着大金牙的小老头,关于那颗牙,听说是做篾器时不小心打掉的,后来出于那个年代的审美,姑父镶上了一颗金牙。他身材矮小,还没有姑姑高,但走起路来步伐均匀,腰杆子挺得笔直。虽然我没有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想必他年轻时也是个精悍的男人。性格方面,他是一个“讲规矩”的人,说话办事喜欢谈资论辈,深谙各种传统礼节。因此在亲戚们家的大小红白喜事上,从来少不了他的操持。此外,他还常年游走于亲戚家各种鸡毛满天飞的场合,比如说分家,闹离婚,婆媳战场等。外人看来,他应该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吧。
但在我眼里,他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辈。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讨厌他。我越来越认为这个镶着大金牙的小老头是一个可恶的人,可恶至极。我可以用两个身份来形容他——“男权暴发户”+“独裁者”,当然,这两个身份最适用的范围就是在他家。
关于他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如果我都收集起来,可以写成一本叫做《悲剧》的书。这所谓的悲剧,都围绕着一个人展开——我那可怜的患有癫痫病的表哥。表哥今年四十四岁(按照算命先生的预测,他本应该只能活到四十岁的),我和他现在已有多年没见了,我印象中,他的身材比姑父略高,长得眉清目秀,他松针一般的发丝梳着短碎的边分发型。他的相貌是现在大多数女孩喜欢的那种类型。他写得一手好字,毛笔字和钢笔字都字如其人,遒劲中带着几分秀气。他还会打算盘,记得小时候去他家时他经常教我打算盘,边拨动算珠边念叨着口诀。
几年之前的每一年春节,我和父亲都要去他家拜年,每次刚到他家门前,都会看到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膝盖带补丁的的确良外衣,手里拿着一串长长的鞭炮等着我们的到来,我们走进院子,他就会热情地点燃鞭炮迎接我们,然后很礼貌地问候父亲和我,接着给我们泡茶,拿出糖果招待我们。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他的一言一行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真正受到了客人的待遇。这就是表哥给我的全部印象。至于他是一个癫痫病人,虽然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但我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与其相关的画面。
姑父有一儿一女,表哥是姑父唯一的儿子。他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只读了很少的书,很早就嫁人了,我对她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姑父的重男轻女思想不是一般的严重。不仅在自家重男轻女,他甚至多次建议我父亲不要给我两个姐姐上学,他说女孩终究是要嫁人的,不必在她们身上多花钱。
表哥上小学四年级时第一次癫痫发作。据我姑姑说,那时候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首先姑姑和姑父判断这不是病,这是有鬼上身了,每次表哥发病时他们就用各种迷信的做法帮表哥驱鬼,用得最多的一种方法就是“立筷子”(没听说过“立筷子”的人可以百度一下)。“立筷子”这种方法是姑姑和姑父给表哥驱鬼屡试不爽的一种方法。在那个封建迷信的年代,对于我那愚昧无知姑姑和姑父来说,这确实非常灵验。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觉得很灵验。癫痫是一种突发性的神经异常放电现象。一般人发病都具有突发性和一过性。也就是说,它可以毫无征兆地突然发作,发作后整个人都会丧失意识,肌肉强直抽搐,口吐白沫,有时还会伴有奇怪的尖叫声。发病时非常恐怖,和中了邪这种迷信说法非常吻合。但是在初期,发作后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患者会自己恢复正常。恢复后患者对发病过程没有任何记忆(这和中邪再次吻合)。正是因为这样,每次表哥一发病,姑姑就开始立筷子,立完筷子表哥马上就好了,他们觉得就是这么“灵验”。但表哥的病一次又一次地发作,“好像有鬼缠着不放”。
表哥可是家里最大的希望啊,对于像姑父这样的“男权暴发户”来说,一个男孩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不管是穷是富,必须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这种观念生在了他的骨子里。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了赶走表哥身上的那只鬼,姑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找各种算命先生,各种面相先生,各种风水大师,各种道士法师。进了各寺庙,求了各种菩萨。他甚至雇了一个道士,每天都在他家做法,专门为表哥驱鬼。在风水大师的建议下,他家的大门重新调整了朝向。为了菩萨能够显灵治愈表哥的病,姑姑养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他们把这一整只猪卖掉了,然后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纸钱,烧给了菩萨。然而他们做的这一切并没起到什么作用。表哥甚至发病更频繁了。
后来不知道哪个面相先生说,是姑姑的长相克子,他说,姑姑的一对门牙长得不好,正是这对门牙克子。那时候的姑姑还并不老,一嘴的牙齿都在。姑父一听说是因为姑姑的门牙克子,想都没想,就让姑姑去拔掉门牙。当然姑姑也是愿意的,因为他也对面相先生的结论坚信不疑。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牙拔掉了。这大概就是人在没有希望时的希望吧,她宁愿相信就是自己那对门牙的原因。
几年过去了,不管姑姑和姑父付出多大代价,表哥的病还是频繁地发作,一切都无济于事。
于是悲剧由一个阶段跳到了另一个更悲惨的阶段。
姑父彻底放弃了继续为表哥治病。正好这时候姑父的一远房亲戚生了一对男孩双胞胎,经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这一对双胞胎如果在同一个家庭生活肯定有一个长不大。必须送出去一个才能保全两个孩子的命。于是,姑父名正言顺地把双胞胎中的一个过继到他家来了,过继来的这孩子管姑父叫爷爷,管表哥叫爸爸。就这样,传宗接代的事情算是解决了。
在以后许多年里,他们把表哥发病看做是一种常态。随着表哥年龄越来越大,姑姑和姑父越来越老,他们甚至慢慢对表哥心存怨恨,恨他这样一个人来到这个家庭。这不是我的猜测,这是姑父多次说出口的话。
姑父至今已有七十好几了,但他仍然掌控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家里所有事他一个人说了算。不知道姑父从哪个江湖郎中那里得到的消息,不准表哥吃肉蛋类食物。他说肉蛋类都是引起发病的因素,据姑姑说表哥已经好几年没有尝过肉和鸡蛋了。姑姑实在不忍心这样对表哥,有次偷偷地煎鸡蛋给表哥吃,结果被姑父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把姑姑狠狠地骂了一顿,又一次把表哥的病治不好怪罪到姑姑的头上。表哥不发病时和正常人一样帮家里干农活,然而姑父对他的态度却越来越差,表面上凶他骂他,还动不动就动手打他。背地里经常和别人说,这种东西为什么不早点死掉。
我无法理解一个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是我真的无法理解姑父这大半辈子的苦衷吗?还是来自表哥的折磨让他变成了一个病态的父亲?不管怎样,我的理性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人。
姑父千方百计地试图去理解自己家庭的悲剧,时至今日,他可能已经有了n种理解(比如当初造房子动土的时间不对之类的),但我敢肯定的是,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愚昧和无知,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价值观到底扭曲到了何种地步。
七月初,姑父携姑姑来县城看病,中午在我家吃饭。饭后趁姑父外出买药的时候,我们和姑姑聊了起来。我问姑姑,你们从来没有带表哥去正规医院看过医生吗?她说,让江湖郎中看过,没有去过医院。我顺势说,现在有合作医疗,你家又是低保户,医药费国家有很大比例的报销,你们带表哥去医院看看也花不了多少钱的。姑姑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家姑父不愿意出钱帮他诊,我也没办法。听她那么一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拿起水果刀给她削了一个苹果,她边吃边和我们说起家里的近况,她说表哥现在发病频率越来越高了,现在姑父就希望他能早点儿死掉。一次表哥听到了姑父和别人的谈话,姑父抱怨他为什么不早点死掉,然后表哥一气之下拿了一瓶农药边喝边朝着周围的邻居喊“我爸子让我去死”……还好最后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
我听到这些话心酸得想哭,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眉清目秀的表哥,那个穿着蓝色的确良站在门口放鞭炮迎接我们去他家的表哥,那个教我珠算的表哥,他依然那么年轻。
可是,姑姑,这个和我父亲长得有点像的女人,和我们说起这些家事时却是笑着说出来的,笑容里看不出苦涩,看不悲伤,但也看不出乐观,看不出坚强。我从未看到过这样一种奇怪的笑,从她笑着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是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一种复杂的感情。
我猜测,这种笑可能是因为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很开心吧,抑或是我给她削的苹果味道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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