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泥墙,两面木墙,再加一根横梁几片青瓦,便撑起了一所房子,撑起了一个家。
泥墙是父亲一手砌起来的。那本是两面木墙,常年遭受屋檐水的侵蚀和炊火的熏烤,早已满目疮痍。父亲便将木板一块块拆下来堆放在院子里,也懒得再做木板,索性背来泥土河沙,和着几大把谷草,用木棒搅匀,做成一坨坨厚重的泥砖,一层层地垒上去。母亲就在院子里把木板劈开,堆在干燥的地方备作柴火,让这些历尽沧桑的木板发出最后的光和热。
房子周围是竹林,几条不宽不窄的路从竹林里蜿蜒出去,延伸向外面的远方。就在这片竹林里,那所半泥半木的房子为一个家庭遮住了多年的风风雨雨。
我出生时,两面泥墙已经沾染了些许岁月的痕迹。烟熏火烤让泥墙上壁黢黑,长满了一层厚厚的烟尘;墙面也坑坑洼洼,还有几处父亲用木炭写下的零零碎碎的帐:电费、油钱、米钱……还偶有虫子驻扎的小洞,洞口布着细密的丝网。墙脚一如从前木墙时布满檐水的痕迹;屋檐上几张蛛网零落的挂着,不时地颤动。泥墙的每一处都在向人宣告着这个家庭正在经受岁月的考验。
小时候很喜欢父亲的背篓。父亲从竹林里砍下竹子,用弯刀削成细长的竹条,又将这些竹条从中间划开,这时的竹条细长坚韧,易不易折,用来编制背篓最合适不过了。等到背篓筐编制完成,在用尼龙绳做成背带,左穿右引的系在筐上,一个背篓便算完工了。竹子坚韧,编成的背篓也坚韧。父亲用背篓背泥沙,背干柴,背黄连,也背我。蹲在背篓里,外面的世界就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仰头看去,天空也变成了圆的,在背篓口被雕刻出一圈花纹。这时候,外面的世界,头顶的天空,还有背篓里的我,随着父亲踏在山路上的脚步一颠一颠,一起向父亲的肩上压去,向父亲略弯的腰压去,向父亲不屈的心里压去。
为了那所房子,父亲做过很多事。屋里漏了水,父亲便上屋顶翻瓦,替换下那些破裂的旧瓦;窗户漏风,父亲就找来废旧的化肥袋订上;屋子里生了老鼠,父亲便学着猫叫,用火钳驱赶开,要是碰上倒了霉没能跑掉的老鼠就夹去喂给院子里邻居们的猫;或者隔三差五的唤来一只猫在屋里养上两天,老鼠就能安静好久。那所房子,一砖一瓦都沾满父亲的汗水和喘息,是父亲用时光和记忆,用生命和责任创造出来的无可替代的艺术品。
在那所房子里,我做过很多梦。梦见在屋子周围四处飞,忽高忽低。飞得低时,屋后的大山青葱翠绿,那里面藏着很多的好东西,竹笋、樱桃、栗子,也有从小听大人们讲的恐怖的野兽和妖怪;飞得高时,就看见房子隐在一大片竹林里,我在房子头顶上,蓝天和白云在我的头顶上,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纯真,那么美好。也梦见在河里捉鱼,在田里挖泥鳅,在山林里捡栗子……数不清的梦境,数不清的故事,数不清的干净空灵的岁月。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父亲打算要建一所新房子。那时村子里已经建起了几座新的砖房,大大的玻璃窗,水泥房顶,一股崭新的时代气息就在这些新房间萦绕着,从窗户钻进去,又从刷漆的大门溜出来,诱惑着人们本就蠢蠢欲动的心。
新址就选在不远的地里,一条蜿蜒穿过村子的土路旁。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小妹妹,父母也正年轻气盛,似乎我们的出生和成长丝毫没有耗费他们的精力。建新屋的那几个月,除了上学和割猪草,我就带着小妹坐在不远处看着父母和几个亲戚背来河沙,和好水泥,用木头支起横梁,扎好钢筋木板,灌进水泥打好框架,又将红砖一块块砌起来;一边又谈论着零零碎碎的生活小事,不时地大声笑着。就在这些琐碎和欢笑里,父亲从自家的房子里学得一些建筑的本事,支撑他,也支撑这个家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十几年,或许还会更久。
那时父亲唯一遗憾的事,便是背坏了两个用了几年的背篓。父亲的那些背篓见证了我一点点长大,也见证了父母多年辛勤的汗水。父母用它们背回了很多干柴和黄连,背走了很多回不来的时光。
如今距新屋落成已近十年。十年里,老屋翻新过一次,父亲换去了两面泥墙,用水泥砖修葺一新,爷爷奶奶两位老人搬进去住了。二老生长在新中国艰苦的岁月里,养育了好几个儿女,却在最困难的年代里夭折过半;挺过难关活下来的几个,远的去了南京,在千里之外安家落户,近的就在村子里,也已各自拥有了满堂儿孙。老人完成了生命里最重要最艰苦的任务,将家族的香火延续至今。如今外面的世界里已经天翻地覆,他们却在这个山里的村子里度过了艰苦的大半生。迟暮之年的他们经常感慨时代发展了,土房都变成砖房了。一种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悲凉的情感就在那些感慨和沉默之中生长着。
父亲已年逾不惑,长年的奔波劳累让原本挺直的腰一点点脆弱老化,落下了椎间盘突出的劳疾;家里家外零零碎碎的琐事让他的眉头一再皱起,终究没有舒展开来。头发一再染洗,终于隐去了根根白发,留住了一点点年轻的时光。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那宽阔的肩,虽然早已背不动比他自己还重的我,但仍旧一如既往地往家里背回干柴黄连,背走那些一去不返的岁月。
是的,村里的泥瓦房几乎已消失殆尽。越来越多的砖房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见证着这个世界的变化。岁月无情更迭,父亲也终显老迹。世界依旧在父亲的背篓里颠颠簸簸,却早已不复当年。
很多东西正携着旺盛的生命力缓缓而来,也有很多东西正被岁月磨灭,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