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雀法师与身份交换的影子与兔子蛞蝓
当晚不久到了接雀法师的地址,广口号靠边停靠先将断弦琴放下车来,嘱咐他让他先去舞蹈学校旁边的咖啡厅坐一会儿,目前车太多不好停车,等待会儿他把那孩子接过来同他会面,这样感觉舒服一些。断弦琴点头表示明白,谢谢了三声,广口号竖了个大拇指以示鼓励他,而后拉起车窗驾车而去,其实最后也没开多远,到街尽头的拐角处的停车场便停下车来,却因为庞大的车水马龙而找不到停车位苦恼,只得留在路边慢慢徘徊,居然还用手机发送给断弦琴一个象征崩溃的表情符号,十分有意思。断弦琴心觉好笑,望着手机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身揣入兜中,开始举起眼角张望四周,发现这条街离市中心的繁华区域不远,所以也是人山人海的。
大街对面那头是一连串的饮食街,各色霓虹灯招牌犹如花枝招展的服装模特般五花八门,好看没错但不具备诱惑力;大街这边则是性质鱼龙混杂的办公区,有办业务的小公司、休闲的流水沙龙,也有补习班的写字楼等等。据广口号所说,雀法师上芭蕾课的舞蹈教室就在这条街北不远处的那一头,但断弦琴不知道确切位置,发短信问他又嫌麻烦,还是不要在不熟悉的情况下随便乱找比较好。天黑后附近的街道都几乎一个样子,万迷路就等同进了夜光灯的迷宫。于是断弦琴站在街这边,寻了个咖啡厅坐了进去,进去前故意抬头看下招牌,拿手机将咖啡厅的名字以短信发给广口号,告诉他留意自己在哪里,这才安安心心地坐下来点东西。他叫了一杯巧克力拿铁来喝,喝时不免惊叹,这里的巧克力拿铁居然难得一见是使用纯正的可可粉冲泡出来的,不但味道丝毫不甜,而且可可那香醇的苦味极为浓郁,放入牛奶和砂糖搅拌充分后好喝得不得了。断弦琴感到意外的开心,原因仅仅是由于喝到了一杯美味的巧克力拿铁!连他自己都不免诧异,心情什么时候能被物质上的满足左右了呢?
不过值得继续谈论的是,这杯巧克力拿铁的确特别美味。外观也可圈可点,饮料上挤了一圈洁白的奶油,并淋上了颜色漂亮的巧克力酱。断弦琴用勺子挖一点奶油放进嘴里。奶油入口即化,不甜不腻,宛若初降生的新雪落于舌尖顿时融化成水带来一丝凉丝丝的温柔抚摸,无非也做得极为好吃。
断弦琴吃几口奶油,吃掉一半,将剩下的同拿铁混合,一手如捻起斗蛐蛐的干芒草一般捏着吸管在杯子里搅来搅去。这时他抬头看向咖啡店外面,人群仿若轨道上横行一闪即逝的列车车厢连绵不断,快速地穿越人山人海的繁忙街道,却很少遇见有亮着灯的车厢,导致这里坐着的人对他们的外表视而不见,对每个人的人脸根本产生不得任何印象。他们完全同自己无关的徘徊在大街上,自己同他们完全无关的坐在咖啡厅里,对他们而言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中,同样自己而言他们在那一边的世界中,互相毫不来往,索然无味地重复相同的步骤活在自己的世界,谨守本分待在各自画好的白线后,隔着好似探监所的窗户对视彼此,没人打算跨出那越线的一步,没人盘算过。断弦琴与他们之间不存在实质层面之上的关系,所以留意大门的次数甚至比留意他们更多一些。只见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他发现这截车厢是亮的。
少女头戴一顶网状条纹的深灰色蓓蕾帽,长发自之下随意流淌出来披在肩上,又接着从雪白的胳膊上连出长长的发丝,如同捕梦网下悬挂的动物羽毛般披在腰部四周。她身着滚石乐队的黑色休闲T恤,胸前用大白字绣着一行“RollingStone”的字样,外套一件藏青色半身牛仔坎肩,下身穿结实的牛仔超短裤和黑色长筒袜,脚上则登一双耐克帆布鞋。俨然一副标准的摩登派打扮。女孩身材苗条瘦高,皮肤呈现不一般的雪白,四肢纤细却可见条理有序的结实的肌肉,顺着经脉以惬意的姿态绷着,体现出柔中带刚的特别美感。她刚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似乎对一切事件都不理不睬的神情,然而她的到来是震撼到甚至能让人体血液中的白细胞集体自杀一样使人尽丧免疫力。继而,她的美便开始疯狂地入侵你的身体,势如破竹的气势,一口气攻破所有感官功能,顿时把活生生的人放倒在地。秒杀!漂亮的秒杀!他无法控制地对女孩五体投地,简直是势不可挡的美。此时此刻仿佛咖啡厅室内的空气瞬间被真空增压机猛地抽走似的令人呼吸一滞,感觉四周的温度骤然降至零点,所有的情感在同一时刻凝华粉碎,本应舒适的环境刹那间变得滞重不已、难以言喻。断弦琴设想:如果那女孩突然绷紧手臂的肌肉,那么这片空间甚至都有被残忍撕碎的可能性。她强大的力量不光来自于身上那种异常恐怖的美,而同样深潜于内心一股浑然天成的奇妙悦动。
女孩推门走入室内,手扶着桌子与桌子之间隔开的矮墙,睁开长有漂亮眼睫毛的大眼睛朝里面望去。目光清澈得犹如地下幽潭,深邃的神色几乎如分割时空间隙般以明确的界限隔离眼瞳外面的世界以及瞳孔里面的世界,望过去令人着迷,不禁遐想若是有一场细雨滴进那窝潭水时那是否淅淅沥沥的波光粼粼。她自从推门走进来,似乎咖啡店全部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注视她,她自然心知肚明,却仿若以目空一切的状态对直勾勾的视线熟视无睹,这时候尽管有人想偷偷拍照估计也会被视而不见。当然,现在不会有人愿意腾出时间拍照。女孩身上流露出非比寻常的气质具备超尘脱俗的艺术性,并非由于引人注目而使散发的氛围变得自命不凡,那虽然无法抑制,但是人感到无比舒适,其感觉就像是看一团有生命特征的好看的空气。女孩将自身的气质同周边空间相互融合,从而以一种独到景物的角度突张自己的存在,手法相当高明。
迟到的服务生才来迎客,纵使同样作为女性,面对那种惊世骇俗的十四岁少女的美自然免不了意识落花流水。接客时说话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出于心中自然而然一点点的嫉妒。那女孩何不听得出来,但依然报以温柔的笑容。这一刻,似乎雨后天晴从云间照下的第一缕阳光令春雪融化,那服务小妹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似的站立不稳,木讷地点了两下头,而后沾沾自喜地将女孩带到服务区里来。
她经过这边的时候碰巧看到了断弦琴,于是停住脚步,告诉服务生小妹说不必管自己了,而后转身到桌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不打个招呼吗?”女孩说,睫毛如高级羽扇轻轻挥动。
断弦琴抬起头看她,果然脸蛋长得一模一样,不过身上那根本不像是后天修饰的气质却截然不同。那边世界的雀法师像是凝聚了阳光的热量,而这边的她则如月亮般通过反射那边世界的光彩来诠释这种绝美的存在。好看还是一样的好看,睫毛也好眼睛也好脸蛋也好,无疑出类拔萃浑然天成。但是冷冰冰的,她的魅力象征着一种生命临摹体摧枯拉朽席卷一望无际大平原的美。如果她在那边世界是真人的话,那么在这边世界的她就是放入了本体一部分灵魂的精美人偶,意识形态、个性思维等等最多只是无限接近,不可能做到真正相同。她的脸的确美得无可挑剔,缺少的却是由内而外的某种脉冲波动的释放,空缺部分成为的是新的什么,那从这一边的世界中寻觅了什么用于填补缺憾的部分。然而无论怎样去填补,用什么去填补,缺憾永远是一成不变,跟胎记一样留在身上,连时间百发百中的手段也无可奈何。
“差点没认出你来。”断弦琴不咸不淡地说。
“不是说过这边的我可能会不太一样的吗?”女孩说。
“岂止是不太一样。”
“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对吧?”
“啊,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你的某个双胞胎妹妹。”
“但其实是同一个人。”
“怪哉怪哉。”
“你倒和那边的是完全一样,长相啊说话口气啊影子浓度啊什么的都一样,据我看来我才认为你怪呢。明明是不同世界里不同身份的人,净搞成没有差别的样子真是不明白想干嘛。”女孩撇了撇嘴,向服务生要过来菜单,看了一会儿决定点冰激凌奶茶,要的是草莓口味。看来小孩子的舌头是分毫未变。
“大晚上的吃冰激凌,不会冷到肚子痛吗?”
“要你管,我又没长公主胃。”
“晚餐吃了没?”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练舞,哪里有时间吃饭。”
“不吃饭就光吃冰激凌了?”
“老管别人的事你很烦诶!”
雀法师说着归还菜单,没好气地撅起嘴巴闷哼。不得不言她发脾气的样子甚是让人觉得火大,态度极为冷漠,像是用带倒刺的铁栅栏门硬生生的如隔开敌军部队一般隔开断弦琴。然而断弦琴没有马上生气,默默地注视着雀法师,看见她额前用一缕长长的头发绑成了麻花辫,正用手捏着不住揉搓,宛若农夫正给晒干的桔梗杆脱纤维。几乎凝固的时间长河中唯有那只手在毫不厌烦地重复已做过好几遍的动作,拇指和食指以垂直的角度彼此摩擦,她身上唯一富有生气的器官也仅仅为那莫属。
“点就点吧,我无权干涉。”断弦琴摊开手敞明了讲。
“早点知道就好。”雀法师说着将目光扭到一边去。“喂,那家伙、我经纪人他说过在这里消费的钱由谁来结算吗?”
“他没说过。”
“哦,所以?”
“我来帮你买单好了吗?”
“这就对了嘛,一点也没有眼力价,好歹我也是身处一线的主流明星,实际见到了就不知道谦让这点吗?”她以一副惹人厌的理所当然表情啰啰嗦嗦。“知道吗,没有几个人能有幸在生活中见到偶像的,所以你算是当之无愧的为数不多者其中的一员了。这时候见到了,难道不应该为此觉得荣幸吗?”
他蓦然,有点目瞪口呆。
断弦琴听着火大没错,但心里转念一想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于是觉得也没必要大动肝火,喝口拿铁立刻冷静下来,开始进入深度思考。雀法师正如广口号所言在这边世界大不同那边世界的形象,在那边她天真活泼睿智聪慧,而在这里她竟是个刁蛮无礼的大小姐,缺陷程度甚至能够同没家教的富家子弟相提并论。要这么说,反差实在过大,大到让人觉得所谓这种近乎离谱的差距显得非常不自然,有点像是人为造成的因素,是什么人导致她在形象上面扭曲变形。再怎么说,二者不可能连一点共同点都不存在,一定是存在着某样从那边的世界流向这边世界的暗影渠道,平时看不见,暗渠如传说的三途河一般连接此岸与彼岸,让单向流动的水流将一些必要条件流传了过来。不然的话,她怎么可能找到去那边世界的路呢?不然她何德何能可以自由穿越这边与那边的世界并差点乐不思蜀呢?雀法师很显然对断弦琴隐藏了什么,莫非是出于警惕心理?她下意识地警惕断弦琴或许在这边变得不同,担心他在这个世界的投影的身份问题、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不成?说实在以她的冰雪聪明,考虑到这一点那是轻而易举,在这方面她几乎比成年人都要来的成熟。于是想到这边世界断弦琴的种种可能性,她故意设法藏起了渠道,隐瞒了水流,导过来错误的支流歪曲了他对她的印象,希望以此来考验断弦琴不成?这样一想,断弦琴不禁庆幸自己没对雀法师发起火来。
“荣幸荣幸。”断弦琴笑了三笑说。“莫非是不想让那边的海水流到这里来吗?”
她抬眼望了他一眼,缓缓绽放微笑。那抹笑容以一种仿若花苞舒展花瓣般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方式不慌不忙地在脸上扩散,最后形成的弧度浅浅淡淡、自然而然,不大张旗鼓地释放可视的芳香,达成绝妙的艺术形式。断弦琴像是见证一棵自然植物生命中最光辉的时刻紧盯雀法师那抹微笑从头到尾的生命律动,当笑容已经完全形成,眼中豁然开朗,感动不已,犹如被耶稣洗礼的圣徒浑然出水沐浴圣光的一刹那,他便露出释然的神色喟叹一声,往后倒在咖啡色的椅座上。
“就知道被你骗了。”
“知道就好,再接再厉哦。”雀法师简直好似洗心革面了一样转变飞快,一边偷偷用手指崴了断弦琴一块奶油放进嘴里吮吸。
“干嘛没事骗人玩?”断弦琴依然觉得虚脱。
“为了安全呗,不是是个人在两边都能一模一样的。”
“这是经验之谈?”
“只是单纯的直觉罢了。”
“相信直觉?”
“一直以来,我的直觉从来没有骗过我。”
“那你可真幸运,我可是一直被直觉欺骗的。”
“那只是你的直觉太蠢了而已。”
雀法师愉快地进一步将笑容扩大化,不免引来咖啡厅内众人的围观。“真漂亮真开朗的女孩。”他们无非一句接一句说着与此相似的话。——难道没认出来她是活跃在娱乐圈一线上的大明星吗?她的笑容清爽自然,犹如初夏的花苞展开成绽放的荷花一般顺理成章,令所谓的真实性被完美诠释。真实性?这又再次引来真实性的问题。但凡一个人或一件事物有了真实性伴身左右,似乎有关于那个人那件事物的外来印象就将从里到外改头换面,成为大相径庭的一个存在。四周直直注视她的人竟没有一个叫出她的名字来的,何以怪哉?——“真漂亮真开朗的女孩”这句话乃他们对雀法师的唯一评述。问题莫非出在真实性上面吗?作为主流媒体的对象,他们不可能没有在电子荧幕中认出身份为一线明星的雀法师的身影。这不会有错误,他们绝对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出不了错,他们想当然晓得她的身份,可是他们却无法在真正的现实生活里识别出她来,明明货真价实的活人正摆在面前却认不出来,原因究竟是为何?
“我说,很喜欢和影子玩交换身份的游戏?”断弦琴想了想问。
“还用说吗?”雀法师挤眉弄眼好似嘲弄样。
她随手拨弄下披肩之下的长发,莞尔一笑,仿佛有亮闪闪的仙尘夹着精灵的飓风铺面而来。“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这是我平生最爱玩的游戏。不光是在平时,甚至连工作时也时常和影子玩起交换身份的戏码来。有时我累了的话,就让影子来替代我工作,由她来帮我处理事务,然后我跑去那影子的世界里酣畅淋漓地玩个痛快。或者有时候身体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影子就跑来让我代替她出现在别人面前,我在那里慢慢腾腾地走着,她自己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快活去了。这游戏是经常玩的,我俩都会玩,玩得很好,和影子的关系也很好,我们之间才不是那种互相利用的关系,就是时不时把扑克牌翻一个面罢了。好比是现在,我都悄悄地在和我的影子玩那个游戏呢,想知道现在你面前的我到底是本人还是影子吗?”
断弦琴目不转睛地盯视雀法师的脸孔望了一会儿,因察觉到来自四周别人不怀好意的视线而终于放弃观察。——“那家伙,搞什么嘛,紧盯着人家年轻的女孩子不放!莫非是恋童癖的变态不成?”听见他们这样评述自己的声音,很令人不爽。紧盯着雀法师看得不一直就是你们吗,试问哪里有资格这么说别人?算是搞清楚了,不管是怎样龌龊的事件,但凡找一群人去做便大可轻松地脱离干系。怪不得最近聚众轮奸案比单纯的强奸案多了不少,而且事后也没见有几个被送入监狱的。断弦琴心里朝那些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家伙撇嘴,然后重新面向雀法师,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太难,我实在猜不出来!你和影子之间有不少相同点,乍一看上去就跟姐妹一样无疑,所以让人特别容易会混淆认知。至于我嘛,虽然隐隐能够感觉到你和影子交换了身份,但是当轮到真正识别起来你们俩殊是殊、谁是谁,对我而言未免太难。言下之意就是。倘若你、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和影子玩了交换身份的那个游戏,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你们玩了的事实,因为我看得到痕迹,知道你们交换身份后留下的证明。然而我却不能够分辨出当前居住在这具美妙躯体里面的存在、那究竟是你还是影子,我分不清楚,这是问题所在。看得到变化但分不清对象。”
“就算我告诉你真相都不行吗?”
“我相信你告诉我的真相和影子告诉我的真相答案是截然不同的。这交换身份,若要打个比方,告诉你其实就跟两条雌雄同体的蛞蝓交配差不太多。不知你看没看过探索频道关于蛞蝓繁殖的纪录片没,当二者黏在一起空中倒挂着亲密缠绵时,你知道它们伸出生殖器互相交换了精子,非常明显。不过等它们完成了交配后,人们就分不清到底哪条蛞蝓是哪条蛞蝓了。蛞蝓们本身都长得差不多,花哨的花哨、单调的单调、黏糊的黏糊、湿哒的湿哒,不是专业的生物学家的话,普通人非常难以分辨。你唯一知道的就是它们曾经交配过的事实,至于哪条蛞蝓身上长有不起眼的星状斑纹、哪条蛞蝓的颜色更为鲜亮、或是哪条蛞蝓会分泌出更多粘液则一无所知。所谓的交换身份便是:一旦最终变化结束,你们将双双掉落在地,然后彼此分开、远离对方,到时谁也不会知道谁是谁了,刚开始分不清的到结尾也一样分不清。”
雀法师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其内光辉难以捉摸,但是呈一种规律的脉动缓缓向外舒放与现实不着边际的波纹。“蛞蝓是什么啊?”她问,音调中含有意捉弄人的意味,自不必说她一定是懂了装不懂,心知肚明却表现得一无所知。
“蛞蝓嘛,就是一种类似于无壳蜗牛的软体动物。”断弦琴也有意迎合她去说。
“长什么样子呢?”她接着问。
“长得像没有壳的蜗牛,浑身软不拉几又全是粘液。”
“听起来似乎好恶心的感觉哦。”
“是的,不好看的蛞蝓的确十分恶心,不过有些种类的蛞蝓则不一样。它们是彩色的、身上有花纹的、色调极为明亮透彻的、触角的形状滑稽花哨的。那种的蛞蝓就一点都不恶心了,反而看起来很漂亮、很可爱,甚至有人还会把它们当作宠物来养。有一种蛞蝓因为浑身是透着荧光蓝的白色并且身上长有波浪型的黑色斑纹特别有型,所以超级超级受人欢迎。那种蛞蝓一到晚上就会发出淡淡的荧光,不光如此,触角和头部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于是大家都亲切地把这种蛞蝓称呼为‘蓝兔子’、或者‘兔子蛞蝓’。兔子蛞蝓是极为受欢迎的品种,一只的身价很高,有个自然纪录片就是专门拍摄这种兔子蛞蝓的生物链的。起源于南美洲的亚马逊丛林内,卵产在湿漉漉的泥里面,一只成年的兔子蛞蝓犹如大闪蝶那般吸引偷猎者的眼睛,一年那么几只几乎通通被抓干净了,由此十分稀有,现在已经成了什么一级保护动物,不让再养了。”
断弦琴暂时停下看雀法师,只见她双手托腮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眼神看上去像是在寻思什么,好看的双唇以稚嫩的方式轻轻抿着、这时候开始翕动,看他中止还念念不忘地要求他继续讲下去。他立马照办了,接着滔滔不绝。
“纪录片还有一部分讲得就是兔子蛞蝓它们的交配。由于蛞蝓是雌雄同体的生物,所以它们交配时会互相传给对方精子到卵巢里进行受精,就是说干过一次后两只都会怀孕。蛞蝓的生殖器乃一根长长的白色的触手,平时藏在体内,发情时才会伸出来长长一截,像是再生出来的肉体。它们会在凉爽的下午爬上树梢,然后两两黏在一起从树枝上倒挂下来,将彼此伸得笔直的生殖器以螺旋状一圈一圈互相纠缠,然后旋转身体、促进精子交换,如同共舞跳一曲空中芭蕾一般。配上华尔兹音乐的场面极其梦幻极其浪漫,令人膛目结舌又心旷神怡。等曲毕,它们也完成了交配过程,于是忽地两个粘在一起从树上掉到地面上去,掉落的它们互相分开,各自收起各自的生殖器,遂而便朝相反的方向蠕动爬走了。大约几个星期后,它们各自产下了卵,卵是雪白色椭圆形的,产在湿润的泥土里,十七天后将变成一只只蛞蝓幼虫爬出来,等半年成长就可以和伴侣一起空中共舞了,真是美妙!你真应该看看那部纪录片。”
她眉开眼笑朝断弦琴乐道。“听得我真想养一只呢,可想可想了。”
“养不得呢,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抓到了是要坐牢的呢。”
“花多少钱都不行?”
“花多少钱都不行。”
“即便它们完成交配了也不行?”
“即便他们完成了交配也不行。”
雀法师以一副觉得有些遗憾的样子趴在桌子上面,摆出楚楚可怜的神色,用说话时下巴的力度使脑袋一颤一颤,犹如铃铛精灵般摇晃着身体,顺长的黑色头发也就跟着如有意识地左右摇摆。“那真是可惜了啊。”她嘟囔着一边撅嘴一边发出好不温吞又柔缓的声音,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原来她也会像一个普通小女孩子样向别人撒娇。结果这时候正好她点的冰激凌来了,瞬间就见她脸上的可怜模样一去无踪,喜悦摧枯拉朽地占据整个面庞。雀法师高兴地一把将勺子抄起来插入冰激凌内,舀起沾了鲜红草莓酱的一勺送入嘴里,舌尖触及香甜,于是满意地露出大片面积的笑容。
“好吃吗?”
“美味的要死咯。”她可能是因吃得太快而被凉到了的缘故,闭上两只眼睛颤抖,然而仍是依恋享受的表情。上下两片嘴唇抿在嘴里,还在细细品味。
“不想要兔子蛞蝓了?”断弦琴问。
“想要!”她说。“不过这时候冰激凌更重要!”
“了解了解。”他了然地说道,心中想象着两只兔子蛞蝓的华尔兹舞蹈,想象着乐曲时而舒缓时而激荡的旋律,想象着有一位风度翩翩的老人坐在给儿童定制的钢琴前弹奏一曲独舞圆舞曲的画面,然后雀法师她正趴在钢琴的盖子上,就露出现在这样美丽的笑容静心聆听着老人的钢琴曲。这样仔细想去,不免有一刹那觉得那说不定是真实的。老人也好,雀法师也罢,他们都是真实的。
断弦琴思忖片刻,用吸管把杯中的巧克力拿铁喝完。“点了那么多冰激凌,你一个人能吃的完吗?别到最后都融化了该浪费了。”
“嗯,别担心!”雀法师说着也给他一只勺子。“来和我一起吃!”她说。
他忙摆手拒绝。“别别,那么亲近的样子不好。”
“不就是吃个冰激凌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公众明星需要注意公共形象。”
“没问题的,你没看见这里没一个人认出我的身份吗?”她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在座位上乐颠乐颠。“这可完全归功于我和影子调换了身份呢。”
“调换了于是看不出来了?”
“调换了于是看不出来了。”
“何至于?”
“因为大多数人们对我的印象仅限于电子屏幕,他们只能通过传媒界认识我,而现实中的我和那之上的我的身份自根本上就与众不同,所以只要在电子屏幕以外的地方,他们便再也认不出我来了,除非我决定当众与影子再把身份交换回来。你敢不敢相信?如果我现在就换过来的话,他们将一眼识破我。”
“当真?百分之百当真?”
“比加拿大的蔓越莓汁含量还要百分比高的当真。”
雀法师继而把腿放上椅子,借此用手臂在桌子上撑起来,前倾身体探向断弦琴,以极近距离面带微笑的同他对视。断弦琴不禁向后仰倒,下意识以为她是想吻自己,但实际上却没有,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盯着自己的面门看,于是随即放下心来。由于雀法师凑得太近,她的黑色长发轻轻荡漾进衬衣的衣领里,使那里的皮肤瘙痒不已,更一步加剧了断弦琴的坐立不安,浑身四肢犹如橡皮筋般不安分地抽搐。雀法师谜一样地探过身来瞧着自己,没有前兆,突如其来,不明不白,能够令人措手不及的三个要素全都占了,难怪断弦琴有一段时间对她的行为心荡神迷。
“干什么?”
“别害怕,只是看看你。”
“看我干什么?”
“想知道你究竟是本人还是影子。你看不出我来,我倒要瞧瞧能不能看出你的身份来。嗯……没有交换过的痕迹,但你到底是谁呢?”
“那还用说,我就是我,不能再是谁。”
“看起来是很像没错,不过谁知道你会不会像那种兔子蛞蝓一样从树上摔下来就再分不清了呢。对了,兔子蛞蝓它们自己还能不能记住自己是谁呢?该不会一掉下来,就会把脑袋摔坏了,然后就连自己是哪只蛞蝓都搞不清了呢?蛞蝓们还会记得自己究竟是爬向左边的那只还是爬往右边的那只吗?它们对于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特定的记忆呢?从而可以知道自己到底是装在那个身体里呢?就像两只长得一模一样并从一模一样的壳中摔出来的寄居蟹,它们在同一时间被摔出来,摔得头晕目眩眼冒金花,结果当看着和对面长得相差无几的同类,倒头来还会记得自己原先是住在那个壳里的吗?该不会一时摔得过分,连自己是不是寄居蟹都能给忘了吧?”
断弦琴以同样的眼神回望着雀法师,看她的眼睛,乌黑锃亮的瞳仁在栗色的瞳孔里变得占了三分之二的大小,眼白处少有血丝、通体白的晶莹剔透、好似月奶石,眼睛的晶状体内部以瞳仁为中心呈放射状排列着一条又一条类似于石英晶体的透明棱线,一点反光映现于瞳仁的左上方,遮住了瞳孔与瞳仁的交界线,两只眼睛都有,却并不妨碍将应该能瞧见的点点滴滴尽数一览无余。而当从她的眼睛往瞳仁深处望进去,除了自己在那之中放大了的倒影以外、所见之物别无他物,那仿佛是一道通往另一面与之平行的世界的水晶甬道,一头连接着这边,一头连接着为邻的那边,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让灵魂经过通道浸染那边的世界,等呆上一段时间后,也同样可以从那边相安无事地返回这边。然而,一旦搞不清楚自己和影子的身份,那么就休想再重新回来,要么迷失在那一边的世界,要么迷失在这一边的迷宫。自我意识乃地图,丢掉了等于迷失了归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道界限,当超过去了就无法再回到原点;而每个人手中都握有一张地图,有人保留了它,有人贩卖了它,也有人丢掉了它;人有选择权。
他伸出两只手臂放在雀法师的肩膀上,轻轻将她按回座位上。“等你乖乖坐好了我再告诉你,不然的话这顿你自己付钱买单。”
她立刻正襟危坐,嬉皮笑脸地扭扭捏捏,目中顿时出现更大的反光白点,这令人不禁想象起阳光下熠熠生光的千层海浪,波澜闪闪发亮,即便略微平静的海面也美得让人心醉,宛若顶级老虎眼宝石经由灯光映照的层层叠叠的立体纹络,如同三维画一般,其内还星星点点的布满亮光,每一片亮若银粉的反光就好似海底的大鱼吐一口泡沫浮于水面。大鱼来自于那一边的世界,相信是活生生存在着的。
“好了,现在告诉我吧。”她说。“我很乖了,所以别再卖关子了。”
“我告诉你听好了。”
“不会听漏一个字的。”
他一边将置于桌面的双手像雕刻图腾柱那样两两一起摞起来,一边在头脑里构造雕刻着蛞蝓图案的图腾的图纸,耐了半天性子才终于开口。
“蛞蝓们一点不会搞不清自己是谁,即便他们刚从树上掉下来,该说是它们压根就不会考虑‘自己究竟是谁’的这种问题。因为蛞蝓们很没有脑子,它们既没有意识亦没有所谓自我的概念,有的只是生存与繁衍的本能,好听点称为自然灵性。而对于没有意识的生物而言,自我是不存在且没有意义的;对于具备意识的生物来说,自我是容易混淆并难以界定的。所以说,唯有存在意识的生物才会认真考虑‘自己究竟是谁’的这种问题,而且考虑去考虑来一遍又一遍地考虑,假设实验结论然后再假设,生命里自始至终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但像蛞蝓这种不存在意识的生物,或许连自己在自然界中是个什么地位什么分类都不曾考虑过;蛞蝓根本不会对自己是雌雄同体的软体生物产生认知,也对自己二级捕食者的身份一无所知,充其量只知道个自己能吃的食物,还有交配时的姿势和动作,就算正好看到近亲香蕉君们在前方互相大嚼对方生殖器都不动声色。蛞蝓们不像人,不清楚自我为何物,正因如此,它们才会像大多数丢失自我意识的人一样,纵然迷失了也无所察觉,纯当是丢了面普通的镜子而已。”
雀法师托着腮帮一字不差的听完,大眼睛炯炯有神,其内光辉闪烁。“那么的话,人却会在交换身份中迷失自己吗?”她问道。
“不是一定,但是有可能。”断弦琴作出解释。
“哎,那你觉得我会迷失吗?”她接着问。
“这不是没有可能。”断弦琴说,随之接着补充道。“不过我希望你最好不要迷失,迷失了的话这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一旦搞不清楚自己和影子殊是殊谁是谁,那可就跟那些没有意识的兔子蛞蝓没什么两样了。”
“是吗,我倒觉得变成蛞蝓也不错。”她一边说一边趴在桌面上舒展四肢。
“想变成蛞蝓?”断弦琴问。
“一般般。”雀法师说。“感觉不坏就是了。”
而后两人沉默少顷,杯中吃剩下的冰激凌渐渐融成白色奶油状的雪水,杯子外侧潮气凝华出密密麻麻的水珠,有些较大的水珠互相结合产生重力,顺着杯体透明的弧线流到桌面,宛若某部迪斯尼电影中展出的冬日圣杯内盛放的圣水。女孩的胳膊触及冰凉的杯壁,如同猫咪被动了尾巴上的绒毛,身体顿时做出反应。雀法师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缓缓从抱起呈摇篮状的臂弯中转过脸来,以一副初睡醒的婴儿笑脸报之断弦琴,甜蜜地莞尔一笑,问道。“嘿,应该听经纪人说过了吧,问这几天能陪我玩玩吗?拜托了,工作太忙太累,什么都不想干了,现在只想找个合得来的人一起痛痛快快地那么几天。这个人非你莫属!拜托了,陪我玩一下好吗?”
断弦琴装腔作势地沉思数秒,不久便自己拆穿自己的把戏露出微笑,说了声。“乐意之至,美丽的小公主,我答应你们的请求。”
“谢谢你!”雀法师眉开眼笑,已经不知几次惹来众人的侧目感叹。
“得了得了。”断弦琴说。
——他点头同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雀法师的头发。
——她轻轻微笑,乖巧地伏于桌面任由他的抚摸。
这时候时钟指针刚刚指向了晚上九点。
——他们接着欢快地聊天,直到广口号进来将二人唤走。
临行前的一刻,断弦琴问了下身边的女孩到底如何和影子改变身份,说赶明儿自己也想亲自试一试。雀法师笑着应答。“很简单,摸摸脖子后面的一块肉就行了。那里是链接终端,通过那就可以给影子发出邀请信号了。”
“仅仅是摸脖子后面?”他诧异地问。
“仅仅是摸脖子后面,不相信的话我做给你看。”她说,马上伸手摸了下脖子后面,动作习惯性的迅速。她摸得很快,手几乎一扫过脖子就放了下来,而且十分潇洒,那时候被一同掀起的长发都尚未落定,在空中以华丽的扇面如孔雀开屏般散开。“你看,现在我就和影子换回来身份了,别不相信,我一换回来的话,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片战场的。所以说我们赶紧出去吧,别被卷进去受罪了,到时候可想走都会走不了了。”女孩活泼可爱地乐道,一手一个拉起断弦琴和广口号的手臂,忽地撒开双腿、拽着二人往外面的大街跑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咖啡厅内的人群突然毫无前兆的沸腾起来,其中有几个狂热的分子总算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大得吓人,不光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并且惊动了三两只正在盘旋觅食的乌鸦,尖啸着朝天空的上弦月飞去。
这时候时钟指针刚刚指向了晚上九点零一分。
下一章将是《狼的月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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