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楚音的故事里那只杜鹃,生活在瑶池仙树的杜鹃。
活了很久,约有千年了,我不知道那千年里,我都做了什么。也许是因为,那千年里,我是没有魂灵的。
万物都因有魂才运作,而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被仙人操纵的傀儡,守护者瑶池和仙树。仙树之果,传说凡人若食,可长生不老;仙人若食,可灵力大增,修为日进千里。但只有我知道,这果子,无非是能疗伤罢了,并没有那么神奇。
千年的岁月流动得悄无声息,而我,天天呆在那神树上,难免汲取日月灵气精华。久而久之,我渐渐有了灵识。控制我的仙疏忽,并未发现我有灵识,因此我侥幸活着。
有了灵识后,方知这世界是有多大,方知那以往的千年,有多孤寂。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仙界,凡间,甚至妖界魔界。
有一天,我看见几个御风的仙女经过瑶池,听见她们谈到瑶池之水。“瑶池之水可不能喝,别看它流光溢彩,若是喝了,就会遭天谴的!”
我突然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待了千年的瑶池。这水到底有什么奇特之处,让天帝讳莫如深,甚至喝了会遭天谴呢?我终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心下一横,便想,天谴便天谴吧,我倒要看看这瑶池之水到底味道如何。我偷偷摸摸地探头啄了啄水,顿时满口甘甜清凉。但,却发现,刚喝下这水,就通体发热,全身轻飘飘的,五识倏然清明了。后来,我感觉自己形体大变,一看竟是化作了人形。
我偷偷下凡了,终于看到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我对一切都好奇,看到人世间的美景,就感觉仙界是那么无聊无趣。我去过桃笛渡,看到那么多美丽的桃花,心如同飞起来一样。我最爱的地方就是桃笛渡。
可我却发现,人们总是对我指指点点,一看到我就逃得飞快。我疑惑,我不想被这样对待,我就偷了一面铜镜,悄悄照自己的脸。没想到这一看,却看到自己的眸子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紫色。人们原是讨厌紫色的么?我无奈,就躲在桃笛渡的一个地方,不愿再出去。
可是,我却从未听说过,江湖人称,紫眸者,不祥之兆,乃他人之克星,命中,必有大劫。那年桃花又芳菲十里,我的大劫,也不知不觉地,来临。
躲在那个地方,我自由自在,知道了快乐是何滋味。我渐渐地学会了酿酒,渐渐地喜欢上酒的滋味。我常常酿桃花酒自斟自饮,味道甚好,却觉得缺了什么。直到那年,我去采桃花时,在漫天绯色中看见了一个受重伤的少年。
他满身是血,但却仍然掩不了绝色的风姿。那身青衣长衫几乎被血染得模糊。我把他扶进我住的地方,仔细为他疗伤。医术我是懂的。可当我打算掀开他的衣服抹药时,他却制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虚弱得苍白的脸上有一丝丝的绯红。他和我说,“姑娘,男女有别,恐怕不便……让在下自己……来……”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世上有“男女有别”这个词。虽然不知为什么,但却仍然明白他的意思,便把药递给他,转身打算去采桃花。突然身后一阵咬牙痛呼,我吓得回头一看,发现他触到了另一个伤口。我顾不得那许多,急忙给他细细上药。他没再反抗,脸色却是红透了的,红得就像胭脂铺里那种柳桃脂。
伤口渐渐痊愈了,那几天都是我在照顾他。他的青衣我洗得极卖力,恨不得把它洗白了。我的手指搓得酸痛,可是青衣上却仍有淡淡的一抹血痕。突然身后有人笑了,我回头一看,是他倚在桃花树旁望着我,眉眼弯弯如月牙,一身布衣却怎么也无法辱没他绝代风华。那时我终于体会到人们常说的“惊为天人”。约莫就是他如此的吧。我不知怎的,脸也红得如颜料抹在脸上似的。
略带着一丝遗憾,我把青衣晾干。他笑说,姑娘,你这衣服洗得真干净啊。我低着头,嗫嚅道:“哪里会干净,这血痕都没洗掉呢……”
他朗声笑了:“无妨,这件衣服,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一件。”
我又红了脸,偷偷跑去采桃花了。
当我在后院里开坛时,一股带着桃花甜蜜味道的酒香扑面而来。我沾沾自喜,这酒味道是越来越好了。那少年却不知何时又站在我身后,带着惊叹和赞赏,对我笑了:“没想到,姑娘的酿酒之术,竟也是极好的。”
我听他夸赞,心里更是喜不自胜。我舀了些酒灌入玉壶,笑嘻嘻地缠着他:“那你试试这酒好不好?”
少年愣了愣,笑:“自然好。”
还未反应过来,玉壶中的酒竟被他仰头就饮尽。看着他豪爽的饮姿,我一愣一愣的。他竟是连喝酒也这般好看。
少年见我这副模样,又轻声笑了:“姑娘,这酒,真是极好的。”
我雀跃。
“那你可不可以留在这里,我每天都给你酿?”我更加期待地问他,我想要他留下来。若是他走了……我没有注意我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怔怔地望着我,眼神一凛。我紧张地盯着他的脸:“你……难道要走么?”
突然我就被拉进一个怀抱。
“我不走。”他温热的鼻息扑在我脸颊上,那么温暖。我羞极了,埋着头如同怯生生的小鸟。我听见他爽朗的笑声,而后把我拥得更紧了。
我承认,我不想推开他,想就这样,永远醉在他怀里。他说既然抱了我那我就是他的娘子,他说他这一生都只会抱我一人,他说他会永远陪着我,喝我酿的酒……
我终于明白桃花酒里缺了什么。缺的是他,那个青衣长衫,温润如玉的他。
那时我,对人间情,一无所知。我以为,这样的快乐会永远下去,直到天地尽头。可是我却不知,“情”字,永远是一道难过的关。
我憧憬的永远,终于被撕碎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仙界的一大批人马把他带走,却无能为力。我只听见他走的时候在我耳边轻声说。
阿鹃,我定护你平安。
不是娘子,是阿鹃。
原来他是知道的,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瑶池仙树上的杜鹃。
接下来我恍恍惚惚,只感觉自己被锁在一块木板上,连瑶池仙君说的那些“大胆杜鹃妖孽,竟敢偷饮瑶池之水,私下凡间,还勾引九天玄君!罪该万死!”都好像没有听见。
我只听到“勾引九天玄君”这几个字。
九天玄君……这几个字在我耳边不断重复,如雷贯耳。他是九天玄君吗?我的夫君,竟是九天玄君……
我是呆呆地被押去诛仙台受刑的。直到痛彻心扉的疼痛袭来,我才反应过来。我眼里只剩下瑶池仙君挥着玄天刃,一次一次地朝我刺过来。那种痛是无法忍受的,我却一声都没有喊。可是,只有我明白,我的嗓子已经撕裂了。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一如他的鼻息那么软暖。心中的悔恨渐渐升起,伴随着一种悲伤的情绪,我在疯狂地呐喊,你不是说定护我平安么?为什么又让我受如此折磨?!
我不知,流下的那是血,还是泪。瑶池仙君挥着剑的手停了下来,所有仙人都惊诧万分地看着我。我不明就里,而在瑶池仙君眼里,看见了一个面容可怖的女子,幽深的紫眸汩汩地,流出了血泪,如火鲜艳的唇瓣,也不知何时,冒出了血丝……
诛仙台,一千剑,我本该灰飞烟灭的。
没想到,我失去意识重重摔在云雾中之后,竟然还有再次睁开眼的机会。当我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一片虚无。
不,我根本睁不开眼。
有人往嘴里灌着什么无味的液体,冰凉如霜。那液体滑入我喉咙的一瞬间,一切尘烟都湮灭在我脑海里。只有他,一个青衣长衫的少年……
久久难忘……
后来,我方知,行灭魂刑之人心善,留我三魂一魄,让我勉强可以转世……
转世了,我却仍然还保留着杜鹃之命,紫瞳朱唇。我努力地圆我的魂魄,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即便再恨他,也,无法再回到从前了啊。
我恨他为何隐瞒,恨他为何说话不算数,恨他被带回却仍然平安无事连我受刑也不来看我最后一眼,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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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恨自己,若没有救他,我的人生也绝非如此吧。”
讲完这一切的时候,已然泪流满面。摸了一把,不是泪水,是血。
楚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惊讶,她并未因我的血泪受惊。突然,她森森笑了,衣袖一挥,身边的绿柳和建筑物,一下子变了个模样。
这地方我是认得的。正因熟悉至极,所以,我呕出了一口血。
桃笛渡。
我的小木屋仍在那里。
只是,不复从前了啊。
木屋里竟然有人声,是孩子纯真的笑声。我颤着手,抚上纱窗,隐约看见屋里的人。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相依偎着,身边一个孩子,正在他们膝下嬉笑。
我也曾幻想这画面啊。只可惜,永远都不可能了。直到,楚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我无力地瘫软在地。
心好像被硬生生剜了出来。
为何?!为何?!
偷了我的心,却要这般给我结局?!
我心下一阵疯狂地呼喊,却只有血泪一滴滴地,掉在地上。楚音苍凉而讽刺的声音在耳边漫开。“原来你果然是那只杜鹃啊。亏我苦苦寻找了你百年,竟是在广安隐姓埋名?你以为你避世便可让那一切重来么?”
我心下猛地一惊,回头却只看到一个妖媚的女子,正是楚音。她一身如火凤袍,凤尾从火红裙摆的末端垂落在地上,金光闪闪,刺着我的眼睛。那幅平凡的容貌早已褪去,换上了一张可令江山颠覆的绝美之脸。束起的发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逸,如同绢丝扬在风中。
“你是……?!”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她。那脸庞,分明是九天凤君!
楚音,九天凤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音,不,九天凤君冷冷地看着我,脚下踩着彩霞般的祥云,居高临下地傲视着我。“你就是那鹃妖,你就是让阿世那般痛不欲生的妖,你就是让他病成那样的妖……”楚音的眼中和语气中尽是浓浓的恨意,咬牙切齿地狠狠瞪着我的脸,“长成这副妖孽模样,阿世竟然为了你甘受那样的痛!”
阿世,我的夫君……也许不能再叫他夫君了罢……我看着眼前对我杀意大起的九天凤君,只有威严和深切的恨意朝我扑面而来,虽然并不害怕,但仍被震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咳出口血。但是耳边只有她说的“你就是让阿世那般痛不欲生的妖,你就是让他病成那样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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