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若浮生
“吱呀——”古老而沉重的宫门缓缓地合上了,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挡在了这深宫之外。
身着华服的女子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只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倾城容颜上布满了泪痕,清澈的大眼睛早已失了平日的神采,变得空洞而又呆滞,幽黑的深潭下是彻骨的寒冷,与绝望。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祈祷鬼神,降祸于他人,无法承受天命。应当离皇后之位,退居长门宫。”一道皇令便将她从皇后之位拉了下来,如今的她,不过是个连宫女都不如的废妃罢了。
“你们两个,以后就服侍堂邑翁主,不得怠慢。”“哎呀,姑姑,为什么要我们服侍这废后啊?”“是啊是啊,这不公平啊,姑姑。”“姑姑……”宫外嘈杂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宫墙传来进来,阿娇皱了皱眉,果然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吗?见自己落魄了就连宫女也不愿意靠近了?想想当初她执掌凤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时他们那副谄媚奉承的嘴脸就让她觉得丑陋、恶心。可是她累了,不想管了,她的心早已被那阴冷绝情的目光击碎了。曾经,她的心满载的都是他那俊朗的面容,而那面容早已为他人展颜……
严厉的训斥声从树林里传来,一个红衣女子嘟住了嘴,两颊鼓得通红,正气恼着是谁扫了自己的兴致,竟在上林苑大声喧嚷,气煞不过,刚想去教训那些不懂规矩的奴才,却发现是皇帝刘启在训斥着他的十子刘彻。
身着玄衣长袍的少年正倔强地抬起头,迎着那威严的目光,一脸坚毅,可到底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孩童罢了,即使面上强自镇定,可藏在身后的小手还是将袖子捏得皱成了一团。
红衣女孩看到这儿,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而后便大声嚷着:“皇帝舅舅,皇帝舅舅,阿娇来找你玩儿了!”边扑进黑袍男子的怀里。刘启看着怀中的可人儿,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紧抿着的嘴角也不禁上扬了几分。“阿娇,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刘启扬着宠溺的微笑看着怀中的外甥女,一扫刚才的怒气。阿娇嘟着红润的小嘴,带着小女儿的娇憨说道:“阿娇想舅舅了啊,所以就跑来上林苑找舅舅陪我玩了嘛。”“好,舅舅这就陪小阿娇玩。”话音未落,刘启便抱着小阿娇向树林外走去,边和怀中的人儿打趣儿边温柔地轻抚着女孩柔软的发丝。见状,玄衣少年紧绷着的双肩顿时松软了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却正好瞧见父皇怀中的女孩天真无邪地冲自己笑了笑,清澈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少年不禁一怔,而后也感激地冲女孩点了点头,目光里是真挚,是惊艳,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羡慕。
其实,那时自己不过是讨厌有人扰了自己的玩兴,才故意去打断舅舅的训斥,并未有意去帮他解围,却未曾料想那嫣然一笑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了少年心中,成了羁绊一生的开始。阿娇看着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悲凉地笑了。
“阿娇姐姐,我想让你当我的妻子,到时我要建一座世界上最漂亮的金房子,把你藏在里面,只和我一个人玩。”稚嫩的童声中带着坚定,直镌刻于女孩的心房。
当初的誓言似还在耳畔,可如今,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尊贵皇后已沦为了冷宫中一草芥,早百般唾弃,取代她享有尊荣的是那个贤德兼备、美目盼兮的卫夫人。身在冷宫之中,处处要看人眼色行事,连服侍的宫女们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克扣份例,更甚者还抢夺自己的财物。“阿母,我终是负了你的期望,想你女儿,出身尊贵,以公主之仪嫁与他刘彻,助他登基,享尽荣宠,可怎料再倾城的容颜也有消逝的一天,再大的恩情于已掌握实权、根基稳固的他也不过尔尔,再深的眷恋,再动人的缱绻缠绵也抵不过他人的一颦一笑,他终究还是负了我,负了儿时的诺言,我不甘,不甘啊……
摇曳的烛光下,身着红袍的少年微醺地挑起了眼前火红的盖头,姣好的容颜因羞涩而双颊泛着红晕,在华贵精致的装束下显得愈发动人。“娇儿……”他呢喃着,眼神迷离,“朕的皇后……我的妻……”他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缀着笑意的脸,他掌心与指间薄薄的茧触着她无瑕的双颊,让她感到有些痒酥酥的。“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会是我的皇后,让我保护你,娇儿……”他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但仍挣扎着把话说完才倒头睡下。她有些愕然,他竟醉成这样了?但她心中仍是甜蜜的,从未服侍过别人她温柔而略带生涩地为醉倒的少年擦脸、更衣,扶他躺好,才脱下着厚重的凤冠霞帔,简单梳洗了一下,在他身旁一同躺下。怀着些许兴奋与雀跃,久久地看着他坚毅俊朗的面容,听着耳畔偶尔传来的几声呢喃,直至天初亮才寐了一会儿。
新婚燕尔,两人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那时,她方二八年华,而他,亦未及弱冠之年,两人皆不懂情爱,可她打心底里认定,这男人是她的夫,她的天,她一辈子的依靠,她只知道,除了他,她的心底是再也容不下旁的人的,她愿倾尽一生为他歌舞,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开创独属他的盛世王朝。她以为他待她亦是如此,却未曾料想,那般恩爱的光景竟如此短暂,所有的温存终是如昙花一现般在她生命中华美绽放,却又转瞬即逝。
册立新后,大赦天下。
宫里热闹非凡,就连枝头的鸟儿也比平日多欢唱了几曲儿,可也只有这冷宫,平静如昔,再温暖的火花也祛不了浑身的冰冷刺骨。
那一年,新秀入宫,也是这般热闹。
一个个有着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的良家子给幽深的宫闱添上了几分生气。
椒房殿中,她身着华服,嘴角含笑,上挑的凤眼似不经意间掠过那一张张甜美可人的面孔,而后朱唇轻启:“若有福气,往后我们便是姐妹,共侍一夫。但既入宫,必要谨言慎行,若有犯者,绝不轻饶。”“诺。”
众人散去后,她方敛起紧绷的面容,一股压抑许久的悲伤在心头蔓延开来。那个不施粉黛却貌可倾城的婀娜女子的身影牢牢占据了她的脑海,这样一个绝色女子,要与她争夺丈夫了么,不禁将手中的凤钗握得更紧了些,硌得手生疼,口里只喃喃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歌姬么……卫子夫,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果不其然,入宫不久,那个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的曼妙女子,姿容卓绝,却未恃宠而骄,以温良贤淑之态慢慢地走进了刘彻的心房,牢牢占据。鲜红的椒房殿涂着寓意多子多福的香料,温暖宽敞,可却如阴暗潮湿的死牢般将那曾圣宠一时的皇后紧紧囚住,皇帝的步伐早已不再踏入这座冰冷的宫殿,只余下一女子在此日日思君归。这样愈发深重的思念与寂寞狠狠地吞噬了她,使她连挣扎的力气都褪尽了,容颜渐损,不复当年的倾城绝色。
就好像现在吧,新后册立,举国欢庆,而自己却孤独地在昏暗的冷宫中枯坐落泪。念及自己也不过才双十年华,怎就苍老至此了呢?
她不甘,她不甘啊!为了重夺荣宠,她疯狂地报复着那个从平阳侯府来的歌女,她让阿母劫走了那女人的弟弟卫青,让人诋毁她的名声,可换来的却是刘彻一次次的勃然大怒以及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而椒房殿也变得愈发的冷清,她也愈发的绝望。世人皆言皇后无子,可是,可是没有了皇帝的宠幸,皇后怎会有子?世人皆道皇后善妒,无母仪天下之风范,可那是她的丈夫啊,让她如何微笑着将他拱手让人?寂寞如潮水般浸没了她的身心,险些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女巫楚服的到来。楚服教她施以妇人媚道,俘获圣心。她与扮作男子的楚服日日同饮共食、同寝而居,还细心雕刻了一个刻着刘彻生辰八字的木偶,她以为,这样便能让刘彻回到她的身边,待她如初。她信了,她真的信了,着深深地绝望早已让她失了理智,她忘了,这是巫蛊,这是大逆不道!皇帝大怒,以“惑于巫祝”之名一举废后,迁于长门宫。
原来,这多年的情分竟抵不过一个小小的木偶。那只不过是个木偶罢了,哪会真的为祸苍生、动摇大汉根基呢?她不信,不信她的夫君,曾许诺护她一世安好的夫君竟会如此待她,让她独自一人在这偌大的冷宫中了此残生,死生不复相见。
新后贤德兼备,为皇帝诞下皇长子,一时风头无两。
废后残忍善妒,妄作巫蛊之术,终身囚于长门宫中。
决绝的背影里再也看不见往昔的情意,冰冷的目光里再无当初的怜悯与疼爱。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待她的少年郎了,她亦不复往昔的娇憨可人。这深宫终是逼她走上了绝路,这深宫终是让她变成连自己都不曾认识的模样,那么狠毒,那么不择手段,那么,令自己厌恶。
“刘彻啊,刘彻,你终是不曾爱过我的吧,否则怎会如此待我,否则怎会将昔日予我之誓言轻易地许与旁人。到底是我痴心错付了,是我将你的感激与忌惮当做了对我的真心。”阿娇起身,久违的阳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待稍稍习惯些,她看到前方一个着正红皇后礼服的女子向她缓缓走来,身边没有一个仆从,那人正是深受圣眷的新后卫子夫。阿娇有些自嘲,时至今日,她是不是应该向皇后娘娘行礼?但她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来者。
“姐姐……子夫有愧于你,特来向你请罪。”悦耳的女声传来,阿娇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子,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当真有一国之母的风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懵懂青涩的卫姬了。闻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竟微扬了一下:“这又与你何干,少了你一个卫子夫,亦会有旁人取代于我,他于我,从来就无爱可言。再说了,本就是我多番陷害于你,才至今日下场,若非你为我求情,怕是连这长门宫都无我容身之所了。前尘往事,是我之不是,见你无恙,我方好受些。我倦了,再也不想理会这些事了。罢了,今日是你册封大喜,阿娇愿新后与皇上凤凰于飞、琴瑟和鸣、携手白头。”语毕,阿娇头也不回地走入了着幽深的宫殿中。湖绿色的绣花长袍随风扬起,竟显得她是那样的瘦削萧瑟。他终究还是将属于她的后位给了旁人,连带着那份专情,也一同予了旁人。
不久,废后逝世,这长门宫彻底成了一座死城。这冰冷的宫闱里,埋葬了她的欢笑,埋葬了她的泪水。
后记:
摇曳的烛光下,少年拥着身旁熟睡的女子,坚定地说道:“娇儿,我定会让你一世和乐,享尽荣宠。无论发生何事,我定会护你周全。”少年的目光如此坚毅,一如往昔。
“娇儿,朕要如何才可护你周全,妄用巫蛊之术乃是死罪啊,你怎么这样傻呢?”一向沉着冷静的帝王此刻却慌张得不知所措,看着眼前一道道“处以极刑”的折子,刘彻终是提笔写下了“废后”二字,而一股巨大的悲伤早已将整个人淹没。只有这样,才可堵住这悠悠之口,护你周全。即使让朕背负昏君的罪名,朕也甘愿,只要你能一世安好,朕愿做那不义不孝之人。
结局:
“堂邑翁主,堂邑翁主……”身边粉装宫女的呼唤声在耳畔萦绕,将一个娇小的可人儿从梦中拉回了现实。“您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呢?是梦魇了吗?”宫女熟练地为女孩梳洗打扮,为她穿上她最爱的火红衣裙。“好了,翁主可真漂亮啊,可不许哭鼻子啦,今日长公主要带翁主去上林苑玩,翁主可要开开心心的啊。”“竟是上林苑么……”红衣女孩低吟着。
史实:刘彻四岁(虚岁)时长公主请旨将其女陈阿娇(名字、出生年月无记载)赐婚于刘彻,后刘彻居太子之位时陈阿娇与其完婚。公元前140年刘彻(16岁)登基为帝,陈阿娇被立为后。后于公元前130年因“惑于巫蛊”被废,退居长门宫,不久殁于长门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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