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前行,进入麟游境内,草木便显得蓊郁而茂盛,河流亦曲折迂回。麟游,我回来了!紫石崖,我回来了!
十年前,怀揣大学的梦想,以及痛失母亲的悲恸,我离开麟游,离开家乡紫石崖。我发誓:此生再也不回来了,永远也不回来了!……因为,这里承载着我太多的不幸与辛酸,乃至屈辱。然而……
一月前,大哥打来电话,语调极为诚恳。他说,侄儿宇飞一月后将在家乡举办婚礼,希望我这个在外“干大事”的小叔一定回来。同时能为爸爸、妈妈扫扫墓,毕竟爸爸去世已经十三年了,妈妈也去世整十年了……“妈妈,我这可怜又不幸的妈妈呀!此时此刻你又在哪里呀?……”一想起妈妈,我便泪如泉涌。心酸的往事一下涌出脑际,在眼帘前回旋。
我的家乡紫石崖村,位于麟游县城东二十公里处的清水河下游,以河畔绛紫色的石岩而得名,这里植被丰厚,景色秀丽,距上游远近闻名的唐慈善寺石窟仅有十多公里,距安舒庄风景区也不到十公里,属典型的河川峡谷地带。从记事起,我基本上都是在屈辱和心酸中度过的。我们全家七口人,爸爸、妈妈,四个哥哥和我。可家里,除过妈妈极为疼爱我外,爸爸和四个哥哥全不爱我。他们在背后骂我“野种,狗崽子”。有次,我一个人在院子玩,三哥当面骂我“野种”,妈妈听见了,说了三哥几句。三哥哭着去田里找爸爸告状。爸爸气势汹汹地从田里赶回来对妈妈骂道:
“老子没日没夜干活养活你们娘俩,就希望你能待我四个娃好些,没想到你却背后打他。”
“我没打。”妈妈申辩道。
“没打?没打我娃咋能哭?你给我往出滚!”
“啪!”爸爸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妈妈脸上。两行清泪顿时从妈妈眼角流出,是无助,是委屈,更是痛楚。妈妈哭了,哭得很伤心,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唏嘘不止。四个哥哥却躲在一边“嘻嘻”地偷着乐。那天,妈妈抱着我在清水河畔的大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被好心的七婶相劝才回到家。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渐渐明白过来:原来我的家庭是个组合家庭。我两岁那年,妈妈带着我从山东老家嫁到千里之外的麟游县紫石崖村。紫石崖,山大沟深,地广人稀。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全国到处闹饥荒,许多山东、河南、安徽人逃难,迁徙落户于紫石崖,这就是紫石崖村的来历。我们村,有个我表舅爷,据说原先和外公家在一个村,就是闹饥荒那年来麟游落的户。妈妈之所以能从千里之外的山东远嫁麟游,就是这位表舅爷从中牵线做的媒。
十岁那年,我和班里一个同学吵架了。那同学骂我“野种!私生子!”别人骂我“野种”,我倒习以为常了,但首次被人骂“私生子”,我竟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想不开。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私生子”到底是什么含义,但从那同学得意洋洋的眼神中,及所有同学不解,疑问,及嘲讽的目光中,我感觉到,“私生子”要比“野种”更恶毒,更难听一百倍,更让我难以接受。满含着无比的委屈和痛楚,我拔腿就向家里跑去。一见到妈妈,我便一下扑到她的怀里恸哭不止。“妈,同学骂我是‘私生子’。‘私生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的亲生爸爸到底是谁呀?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呀?”妈妈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脑门喃喃地说道:“孩子,不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你永远记住,你是妈妈亲生的,在这个世上,妈妈爱你胜过爱这世界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争取做人上之人,这样你才不会被人欺侮,妈妈才会高兴。”两行清泪再次从妈妈的眼角流出,滑过妈妈的脸颊,滑进我不谙世事的心里。我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搂住她的脖子,深感到妈妈是那么的伟大而无畏。在这个世上,我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妈妈。妈妈是我的依靠,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从此,我便刻苦学习,暗暗发誓,我要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让妈妈享福。可在我十五岁那年,爸爸在一家筑路公司施工时,山体突然滑坡,他和另外三个工人被掩埋了,等救出时,已停止了呼吸。全家大乱,四个哥哥,慌乱一片,哭作一团。当时,大哥、二哥、都已娶亲,在村里另盖了房子,和我们单过。三哥、四哥,初中毕业后也在县城打工。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妈妈带着我们弟兄五人安葬了爸爸。可事过不久,村里却有人传出谣言:说妈妈是白虎星,命硬,克死了爸爸。两个嫂子也在一起撺掇,说妈妈本是外姓之人,只是爸爸的“偏房”,如今爸爸已不在了,就该带着我去改嫁,或回山东老家。对此,妈妈表现出极大地坚毅和刚强,找来了一帮乡邻,义正言辞地对四个哥哥说:“我承认自己是你们的后妈,但我来这个家已经整十三年了。十三年来,你们兄弟四人身上穿的戴的,碗里吃的喝的,那一个不是我这当后妈亲手做的。如今,你们一个个被养大了,翅膀硬了,就趁你爸尸骨未寒,来欺侮我这当后妈的了,欺侮我们孤儿寡母了,你们摸一下自己的胸口,还有良心吗?再问问众乡邻这世间还有公道吗?”四个哥哥都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一场风波才算过去。
不负妈妈所望,高中毕业那年,我以总分六百一十二分的优异成绩被省内一家一类院校录取。此消息像一阵风一样,在紫石崖的角角落落里传遍,也迅速传到妈妈的耳畔。妈妈高兴极了,急着为我买布做新被褥,准备入学行李。可伴随着高兴的同时,有一个拦路虎像巨石一般横在了妈妈面前,让她无力应对,那就是高昂的入学学费。按学校要求,新生入学前必须交清学费及各种杂费贰万柒仟元。可妈妈凑来凑去也仅凑了五千多元。有人建议妈妈去银行贷款,可妈妈带着我跑遍了县城的所有银行,都因无保人担保而告罄。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妈妈做出了超乎常理的果断抉择:卖房。家里的五间砖混结构的新瓦房是四年前爸爸在世时新盖起的,按市场行情能卖七万多元。妈妈提议:将房子卖了,钱均分成三等分:三哥、四哥和我一人一份。可这个建议遭到四个哥哥和嫂子们的一直反对。哥嫂认为,房子是爸爸盖下的,产权应归四个哥哥,妈妈根本无权处置此事,况且四个哥哥都未上大学,如今妈妈要卖房供我上大学,他们绝对不同意。妈妈急了,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样,声嘶竭力道:“谁要阻止我供儿子上大学,我就和谁拼命。”一场家庭变故愈闹愈烈。
一天下午,妈妈突然不见了,三哥在桌子上看到妈妈所写的一封遗书,匆匆看了几句,大声喊道:“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快往清水河边跑,妈跳河了!”所有人都急了,纷纷向清水河跑去。四小时后,妈妈在下游的王十万沟的河道里找到了,可她已紧闭上了双眼,永远地离我而去。大哥哭了,二哥哭了,三哥四哥,大嫂二嫂全哭了。我更是悲痛欲绝,情绪失控,扑向四个哥哥就是一个劲拳打脚踢。“是你们害死了我妈,是你们害死了我妈……你们现在倒跑这里猫哭耗子装什么慈悲?她不是你妈,不是……你们给我滚,往远滚,我永远再不想见到你们……”可尽管我怎么闹,怎么骂,怎么打,四个哥哥只是一味地跪在妈妈身边唏嘘不止,任由我发泄。
妈妈去了,就这么去了,紫石崖呜咽,清水河哭泣。妈妈在遗书中写道:
亲爱的孩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想之妈妈已在九泉之下了。红尘滚滚,沧海浮生,紫石崖畔的花是那么烂漫,清水河的水是那般清澈;蜂飞蝶舞,旭日清风,生活是那般美好,人生是那般令我迷醉;故此惜别,难舍难分,我是那般的爱你,舍不得离你而去。但今天,为了你的前程,使你执拗的哥哥们改变主意,让你顺利地跨进大学校门,妈妈却要走了,永远地走了……
十八年前,在山东省城济南打工的妈妈,在火车站刚买下票准备回家。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急急忙忙赶到我面前说:“姑娘,麻烦你一下,帮忙给我抱一下孩子,让我上个厕所。”我接过孩子,答应了她的请求。谁料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发车时间就要到了,可还是等不到那妇女的踪影。我抱着孩子进厕所四处寻找,也没有找着。无奈之下,我只好抱着小孩搭车回到了家。整一年未回家了,你外公、外婆猛然看见我抱一个小孩回来,大为诧异,忙问孩子的来龙去脉。我如实相告。你外公、外婆急了,说一未婚女孩抱一小孩回来,那还不把人丢死了,劝我赶紧将小孩送进福利院。我死活都不同意。你外公、外婆也只好作罢。三天后,孩子突然不见了,我急得一时不知所措,直哭。最终从你外婆口中得知,孩子已被你外公送到福利院。当我急忙赶到福利院时,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却以我未婚无抚养条件,拒绝让我和孩子见面。情急之下,我谎称自己谈恋爱遭人欺骗,孩子是自己生的,愿意抚养孩子。孩子抱回来了,我却遭到所有亲邻的嘲笑和辱骂。我也一下名声大作,成了四乡八邻有名的未婚妈妈。
这孩子便是你。妈妈不知道我抚养你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知道你跟着妈妈到底会不会幸福?但我想,我既然答应那妇女了,我一定要替她把孩子带好。后来我带着你嫁到麟游,你继父和四个哥哥对你一点都不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本来我早就想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但我怕这样做会使你本就受伤的心灵更加痛楚,同时怕你继父和哥哥知道你身世后,容不下你,赶你出门。虽然咱娘俩没有血缘关系,但在这个世上,妈妈爱你超过爱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如今,你高中榜首,考上了令人向往的名牌大学,妈妈太高兴了,比此生所有那一天都高兴。为唤起你哥哥们的良知,使你顺利地跨进大学校门,妈妈也只能以命相抵了。
别了,我亲爱的孩子!妈妈爱你,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得不离开你。别了……
永远爱你的妈妈:二零零五年五月十七日于纷泪中绝笔
妈妈去了,去了已经整十年了。十六年前,妈妈抱着两岁的我来紫石崖时刚好是二十七岁,去世时也仅有四十三岁。十六年来,她几乎全部是在屈辱和流言蜚语中度过的,其目的是也就是为了维护我的自尊,让我感觉自己是个有亲妈的孩子。紫石崖呜咽,清水河哭泣。妈妈以死唤回了哥嫂们的良知,以及紫石崖所有父老乡亲的尊重和爱戴。妈妈十八年含辛茹苦抚养遗弃孤儿的事迹,迅速在紫石崖传播开来,在麟游大地传播开来。人们纷纷传颂妈妈的高尚美德和人格情操,同时指责四个哥哥的自私、忤逆和不孝。县妇联和我所就读的中学各送来了一千元助学金,许多好心人专程为我送来衣服和现金。大哥拿来了一万元,二哥拿来了一万元,三哥五千,四个三千。四个哥哥一再向我表示,他们即使砸锅卖铁也要把我从大学供完。可这一切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它能唤回我可怜又不幸的妈妈吗?
在料理完妈妈的丧事后,我拿起哥哥们为我准备的学费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求学之路,从此再也没有回过紫石崖。如今,我却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永不回紫石崖,永不和四个哥哥来往。在侄儿宇飞大婚之际又回来了。山还是紫石崖的那座山,水还是清水河的那道水。紫石崖快到了,家快到了,可我那不幸又可怜的妈妈呀,你又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