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广口号对做梦和受歧视和十四岁少女性欲的调查报告
酒吧一般在星期三的晚上很少有人来光顾。店面冷清,外面又吹着寒风,仅有的几位顾客也都一声不吭地抽烟。杯中的酒很少碰,冰块一边发出微乎其微的呻吟一边慢慢融化。袅袅的青烟在萧索的环境内构成一幅印象派黑白画作,大卫的音乐仿佛从这幅画中流淌出来一样将滞重冲散,只留下安宁的寂静。
少了那些恼人的未成年人和学生,连呼吸空气都令人心神畅快。仅有的几位顾客像是有点上了年纪的社会工作者,身上穿的并非西服,肯定不是常见的都市白领。他们这些人多半是刚刚从工地下班回来、或是商场结伴一起来放松的员工。因为身份不值得去自我卖弄,他们总是以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的姿态出入这里,为了不引人瞩目而保持沉默,尽可能减小自己的存在感。像这样默默无闻地存在于世、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一辈子安安静静,倒也心安理得,无可厚非。可问题是他们这样老老实实的个体也只有在如此凄凉之场合之下才能被发现。道理很简单,越乖巧的人反而越透明,就如同无色的清水,人们少了他们无法存活,当无处不在时却断然无视。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去不掉的酒味。有白兰地味、威士忌味、龙舌兰酒味、伏特加味以及朗姆酒味和金酒味等。如果将测量酒精含量的仪器带到这里来,那么所有人或许都将被开以酒后驾驶的罚单,尽管这里没有一辆车。无非执法者的惯性。但凡不是未成年人或老年人,干什么都会莫名其妙地触犯法律。
这使得断弦琴回想起世界的本源。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类创造了莫名其妙的社会,莫名其妙的社会发明了莫名其妙的法律,莫名其妙的法律扶植了莫名其妙的执法者。然后莫名其妙的人类莫名其妙地触犯了莫名其妙的法律,被莫名其妙的执法者莫名其妙地关进了莫名其妙的牢狱,最后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死去。
可能是觉得不那么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接受起来比较费劲,所以人们创造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以便于自己接受。而那直接导致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悲剧。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合乎常情。如今这个二十一世纪没多少人喜欢现实性、喜欢纯粹的答案以及结论,因而所有事都无一要理想化、幻想化、莫名其妙化,否则人们将接受不能,也只有在莫名其妙中才活得下去。所以,一部分人的幻想变成了一部分人的现实,然而一部分人的现实却没能促成一部分人的幻想。世界由这一部分人的幻想创造,另一部分人把它称为领导,它则称他们为同志。
人们生来平等,努力一定有成果,只要有爱就没问题……这些无不乃世界创造的幻想,数不胜数多到令人烦躁。人们还特地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童话”。时至今日,如此这般的幻想越发流行,以势不可挡之力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内疯长着。但是自始至终,这份幻想不过象征了无法改变的主体线索,是泯灭一切个体思维生长的强化洗脑同化仪器,是将自我独立这一概念的定义模糊企图篡改本意的平面印刷机。一小部分人发明了这份幻想,接着复制打印,贴满整个世界,使之这份幻想在此外大部分人眼中变为货真价实的现实,并升级成仿佛电子集束化的思维中继器,与此同时不择手段地试图同化、统一所有个体幻想。世界就如同非完全市场经济的股市一样被他们来回洗牌,一边清理掉渺小的股民,一边巩固阔佬们的价值。
话说前几天木琵琶投钱炒股反而赔了不少,昨天还主动找上门来寻要处理的作业论文。现在想起仍然觉得好笑,堂堂不可一世的木琵琶也会有如此田地。每次记忆重返脑海,断弦琴总幸灾乐祸地想去奚落他两句。
近乎是无休无止的休息时间,到头来半夜工作活儿也没怎么干。空闲之余,断弦琴从冰柜中拿出伏特加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提神取暖。倦意顿时一扫而光,眼睛仿佛多了猫科动物般的夜视能力,视线立刻明朗起来。耳朵也明晰多了,大脑可以瞬间分辨出音乐的曲名和作曲家,知道现在是马克西姆的《小夜曲》。
本想调个提神点的音乐出来,结果这时候居然来人了。冷不丁酒吧大门被推开,吹进来的一阵冷风正好代替了音乐的作用。断弦琴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将衣领竖起来,并挺直身体注视来者。那人很年轻,二十七岁上下,进来后直接网吧台这边走来。离近后,得以看清楚是个面容俊朗的男性。
年轻男性身穿整洁的白色西装,戴着藏青黑的领带,一头碎发剪得整整齐齐,身材中等,恰好是西装比例最为黄金分割的程度,协调性堪称完美,服装搭配熠熠生光。面容则说不上有什么特别,仅仅是俊朗而已,不过举止得体风度翩翩,身上有股让人颇为心旷神怡的气质,可见无疑是位相当帅气的男性。
穿那么华丽正式,搞不好是拉皮条的男妓。断弦琴心想。
男性借着高脚凳坐下,眼睑仿佛自然下垂地凝视着桌面的大理石花纹。断弦琴没感觉到自己曾被正眼注视过,反而有种被他身上的疲态传染般,也必须放低目光才能勉强看到男性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但并不排除死角的可能性,不然根本无法解释那股莫名其妙的疲惫感是从何而来。
“请问今晚的特色是什么?”男性开口,依然垂眼望桌。声音富有磁性不混不浊,清澈得像是从泉眼中汩汩流出的地下泉。
绝不可能是拉皮条的了。断弦琴在心中确认后说道。“星期三晚上的专属特色是梵高星空,本店特色的鸡尾酒,用深度萃取的葡萄汁按照一比八比八的比率与龙舌兰酒和白兰地兑在一起,又加入苏打和海盐,挤一点柠檬汁充分混合做成。度数一般,稍微有点辛辣的口感。如何,要来一杯试试看吗?”
男性点点头,双手合十握成拳抵在下巴处。“正想来点口感刺激的,可以。”
“请稍等片刻。”断弦琴鞠躬,接着拿出调酒瓶去到吧台后的冰柜开始调酒。龙舌兰酒和白兰地前些天刚换了新的,刚开平的味道刚刚好。然而经过深度萃取的葡萄汁却没剩下多少。断弦琴打算在今晚空闲时做一些存货出来,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时间了。各种柠檬多的数不胜数,大部分都来自加利福尼亚,毕竟大多数鸡尾酒种类都需要用到些许的柠檬汁,故此主管特意在专属的冰柜中储存了很多。取出一个来用水果刀一切两半,将材料统统放进调酒瓶内混合均匀,然后直接倒入做好装饰的杯中,客人不多所以省略了无所谓的玩花样。断弦琴端着调好的鸡尾酒递给了男性。
“请,梵高星空。”断弦琴说,发现调酒瓶里还剩下一点,于是干脆也倒出来给自己喝了。当然自己的那杯没加任何装饰。
做成的鸡尾酒呈暗紫色,若是葡萄汁足够的话,酒液甚至会将近纯黑,使之其内的可食用亮粉呈现出星系般的亮光,故名“梵高星空”。尽管稍微有点失败,那位男性却丝毫不介意。才喝第一口便连连称赞。
“不错不错,技术很好,味道很好。”男性说,递给断弦琴一张钞票做小费。
“感谢夸奖。”断弦琴又鞠一躬,不慌不忙地接过来钞票,斜眼瞟了下面值,数目大得令人心跳加速,于是赶紧收进囊中。真是个阔佬!他心想。
“先生是在这里打工的?”男性问。
断弦琴微微点头。“业余工作者而已,在上大学时赚点钱。”
“酒调的不错,就算说正是式员工也可以信。”男性又喝口鸡尾酒。“啊,真希望我也能有您这样的技术,也不必每次都这样跑到外面去了。”
“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作,给明星做经纪人罢了。”
“几线的?”
“一线明星。”
“那不是很光彩的工作吗?赚得钱也多。”
“没想象的那么好。”
“此话怎讲?”
“只有我那个小明星才算上光彩,我们当经纪人的也不过是在暗地里活动,帮着正主签约啊协调啊计划啊之类的,搬上不了什么台面的。赚的钱是多没错,但与其成正比的压力也大的不行。我的压力大,我那个小明星的压力更大。又不会调酒,所以总会两个人时不时地跑来小酒吧放松精神,喝点小酒缓解身体。”男性眯着眼,享受地轻啜着深沉的酒液。“来酒吧是我那个小明星的想法。人是挺可爱,但任性的不行,每逢累了的话就硬要喝点酒。明明还是未成年人,一旦我不给她喝就整天跟我闹脾气,工作也不认真对待了。
上次上专访节目时竟还阳奉阴违地跟主持人找我茬。幸好其实心眼不坏,虽然在喝酒这方面总表现的非常刻薄又神经质,不过您应该清楚,她埋怨我就好像女儿在向老爸撒娇一样,多哄哄就什么都好了。”
断弦琴点头同意。“真给未成年人喝酒了?”
广口号上挑眉头,轻轻笑道。“不光喝酒,有一次还被我抓住在更衣室的洗手间里偷偷吸烟呢。那时候真被我骂惨了,小明星伤心得很娇气得很,节目什么的也不上了就窝在被窝里呜呜直哭。结果到最后我和她的妥协也没成功。她一旦决定扛到底的事情就绝不会松软态度。于是我只得同意,让她在空闲时间可以抽点电子烟。这一方面可以慢慢解烟瘾,一方面又让她小小地满足一下。我认为是何尝不可?然而她喝酒这个坏习惯却完好无损地保持到了今天。每天晚上,必须得喝上几口才肯罢休,否则精神就变得不正常,情绪也面临失控。这我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解决。”
“怎么没看到你那个小明星。”断弦琴问,重新环视酒吧里面,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面孔,除去广口号以外,既没有新的亦没有不见的。
“她啊,兴许是跑到那个角落里去做梦了。”
“做梦?”
“没错,做梦,通过梦境来接触到平常人等无法遇见的线索,进而从中获取维持自己光彩照人的能量。这是只有她才办得到的。”广口号不以为然地告知断弦琴。“听了我的话,是不是感觉到有些难以理解?”他问。
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说不太清,意思基本上懂了,就是太令人匪夷所思,感觉像是在看专门表演给小孩子的魔幻真人秀。”
“不强求你接受,能理解就好。这并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事情。”
“想也难怪,跟别人说估计以为令君是神经病患者。”
“聪明点的人一般都会缄口不言,就算今夜跟令君说出来了,也是算在相信令君是个具备丰富理解力和包容力的前提下。”
看广口号杯中的酒喝完了,断弦琴问起要不要尝试杯别的。广口号再次选择要梵高星空,说这杯酒和他的精神产生了共鸣,所想表达的意思不明不白的,想来是有了些醉意。一杯酒就这样此君的酒量也是可以。断弦琴沉默以对只是把酒调好了回来给他。从广口号口中说出来的玩意儿听上去令人兴味盎然,颇为异想天开和天马行空,却如传说中的影子使者般紧紧吸附着人不放。想着给他喝更多酒似乎能听到更多的样子,断弦琴这回特意用了比刚才大一号的三角杯。
“今晚的特别优惠,多给您来一些。”
“真是谢谢。”广口号说着又要给小费。断弦琴探手婉拒了,说这边有规定不能屡次收同一名顾客的小费。广口号于是将钞票收起,端起酒喝了很大一口。
断弦琴这时候问。“那她到底要怎么做那种梦呢?”
广口号脸有些发红地说。“自然我不清楚,你得亲自问她。不过可能也没什么用,因为我也问过她好多次,问她是如何得到那些线索的。而她只告诉我自己会做梦而已。至于怎样做,做什么样的梦,她跟我解释来解释去也解释不清楚。我想对于她而言,做那种梦就像是用遥控器打开电视那般轻而易举。然而问题是遥控器在她手中而不事在我手中,所以她能打开电视而我则不行。”
“就像是入口的门钥匙一样。”
“比喻得好,电视就是入口,遥控器就是钥匙。”广口号称赞说。
断弦琴呵呵一笑问。“请问小明星多少岁了?”
“不久前刚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不难理解,毕竟小孩子都特别喜欢做梦。”
“是,但无一人等可以做到向她那般,从梦境中寻求相关线索然后获得力量的。她是能够把自己的梦转化成真实存在的魔法的那类人。除她以外我们全部都做不到。这是她与生俱来的神奇能力。进入梦中,找到线索,变成力量,带到现实。一切自成一统顺理成章,想必她应是从梦境里出来的人,因此能在梦中寻求我们寻求不到的东西。换句话而言,她就乃现实中的白雪公主或灰姑娘。”广口号终于抬高眼睑,仿佛酒精刚刚给他充好电,现在真精神的要死。“不过我认为,不光是她在向梦境寻求着什么,同样梦境也在向她寻求着什么。她三番五次地进入的那个梦境,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里面召唤着她一样,时不时就得带些什么东西进去一趟,结束后又带些其他的东西出来。算是比等价交换的生意。她从梦境中吸取能量,同时梦境从她体内收获精髓。当她进入梦境之内时,梦境也一样进入她体内。我觉得是否是因为我们从未考虑过自己可以给梦境带来什么,而一味地要求梦境赐予我们什么,并且非但自己一次次地空手进去,而又紧闭城门不让它进来,是由此才从梦中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吧。”
有点头大,讲述得尤为高深莫测,但听上去似乎蛮有道理的感觉。断弦琴晃了晃思绪一团乱麻的脑袋,苦笑着说。“看来这的确不是随随便便就讲给别人听的故事。做梦啊幻想啊随意出入,又不是电影中的里昂那多。”
“说给别人听的话可不知会怎么样呢。”
“孤独终老,大概。”
“那是那是!”广口号笑道。二人举杯相碰,玻璃碰撞之音在时间仿佛凝固的尘埃中荡出一股脱离空间束缚的非现实性余韵。
断弦琴聊得兴致勃勃,对广口号心生好感,于是免费赠送了他一块芝士蛋糕。广口号连连道谢,估计酒意正浓,一边吃还一边说话。“我那个小明星身上就有这样做梦的特异功能,不是后天养成,是从一出生来就自然带有的,不排除遗传漂变或基因突变等诸多促成原因,她这人是极为特殊稀少的人类个体。其出现概率,甚至远远低于一株四叶草出现在一片三叶草丛中。可以说她就是个异能人,独树一帜,得天独厚,别人完全无可比拟。我从她刚入道以来就一直做她的经纪人,短短两年,瞬间晋升成二线明星,接着又花了一年时间直接上升一线,从九岁开始一直做童星做到今天,五年内人气只升不降简直势不可挡!演技渐渐炉火纯青,人也越来越漂亮可爱,乍看去所有数据都在同时间成正比上升。这完全同规律不符。究竟是她身上的什么特质助她做到了如此成就了呢?的确有在努力没错,然而努力终究是有界限的,兔子撑死了也只能学会爬山而爬不了树。所以我想除了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说不可能有其他选项。”
“我是赞成天赋论的。”断弦琴说。
“我也一样,事实上是在成为那孩子经纪人之后才从白纸论转变过来的。因为不那样的话根本解释不了像她那般的特别存在的案例。”广口号将手中的银叉子缓缓刺入蛋糕的表层以下。“文艺复兴时期有位学者提出过白纸论的理论,声称所有人刚出生都是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不存在所谓的弱项和天赋,在未来成为的模样也是基于往后生活经历的基础上构造出的城池。可是这对那孩子而言不过乃一纸空谈。我看在眼里,她刚刚入道就展现出超凡脱俗的才能,而在此之前却没有任何表演的经历。不感到惊讶吗?到最后剧组经过深思熟虑选了刚初出茅庐的她出演节目的副角色,而并非那些经验十足的四五线演员。所谓才能的高低其实正代表了潜能的深浅,比起其他演员来说,剧组更加看重那孩子所蕴含的才能与潜能。这是再多经验也比不过的。”
“确实如此,大家都喜欢雕刻品质上乘的木头,不论雕刻家本人的技术如何。”
“人之本性,谁都希望往珍贵干净的艺术品上印上自己的脏手印。”
“小明星一定吃过不少苦吧?”
“毋庸置疑。”广口号说。“出道前和出道后,真的都很不容易。”
断弦琴往他的芝士蛋糕上面浇了一层浅浅的蓝莓酱。“出道前?”他问。
广口号叉起块蛋糕粘满蓝莓酱送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品尝滋味。“那孩子出道前甚至比出道后都活得更辛苦。她虽然天赋异凛、才华横溢,又楚楚动人,然而不幸的是她这人天生缺陷社交能力,别说是更高级的,几乎连最基础的本领都严重缺乏。她这孩子性格有点高傲冷漠、不会修善言语、总喜欢一个人呆着是没错,然而心无恶念,也并不是讨厌与人打交道,只是不知该如何正确地表达内心罢了。那孩子由于不擅长与人交际,从而不能够融入班级,也被各种群体集体孤立,遭受了毫无限制的欺辱和歧视。这种苦日子直到她在电视上成名才总算告一段落。当她好不容易做了大明星后,那些本来还欺负她的孩子们倒反过来变成了她的忠实粉丝,在学校的人气顿时突飞猛进,一刹那的工夫就摇身一变坐拥了校园偶像的身份。看她如今的成就,你或许甚至无法想象她早年的生活是多么样个惨状。被同学言语凌辱,被拖进厕所揪头发,被放课后堵在教室围殴,被脱光衣服跪地打骂,被在运动会赛跑时使绊,被在年终考试时诬陷舞弊,被在白衬衣上写上‘我是贱人’几个字还强求穿在身上等等数不胜数的暴行,她都可以一一列举出来制成一部手册。看了她以前的生活,谁又能预料五年以后竟然能脱胎换骨?究竟是命运有意的安排又还是完全归功于自己的努力与坚持呢?”
“被欺负时,校方和父母不管吗?”断弦琴诧异问道。
“她是单亲家庭,妈妈又时常精神不稳定,在心理医院住着。何况是校方了?现在连法律都很少管青少年暴力问题。最严重的一次也是学校把欺负她的几个孩子批评教育要求写检讨书,就仅此而已!敢不敢相信,而后便再无下文!”广口号回答,无可奈何地喟叹一声。“我其实有劝过那孩子抛弃学校这种无可救药的设施,自学成才的人同样多得数不胜数,何必仅拘泥于义务教育不可呢?相比之下,请一位专业的家庭教师好得多,现在的话又不是没钱找个最高级的来。至于什么半军事化式封闭学习、什么偷工减料的社会实践活动、什么俗不可耐的无聊社团、什么夸大的虚伪的彼此竞争意义、什么毫无意义的反攀比条约、什么集体的团队合作的假冒精神、什么伪善式束缚性的规章制度,无论怎么打磨都做不成符合她性格的齿轮。我跟那孩子讲你身上的某种素质通过其他什么层面发挥出来的可能性未尝微乎其微,独自搞出一番名堂来的先例也不是不存在着的,一直留在校园反倒有不小的风险。她却言之不可逃避,勇于面对,要用自己‘做梦’的本事来改变现状,结果我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天真无邪。”断弦琴作出评价。
“此言差矣。”广口号反驳。“那孩子慎密的哲学性逻辑思维就连我也恐之不及,演艺圈中各种稀奇古怪不合常理的规则一经她解说也变的条理有据合乎常理。毕竟是超越了凡夫俗子能跟梦境搭起桥梁的异能人,毕竟是身上存在特异功能以及超级天赋的沧海一粟。不然又岂会三言两语说服我?比起她来说,我们普通人可以最多做到的不过是从综合交错的信息网络里牵条零星的线出来,而她能做到的则是将线编织成网,然后用网去捕捞更多的线,再制成更大更大的网。最后她将创造属于自己的信息网络。”
“只可惜她这些特长和能力都无法跟别人讲出来。”
“当然不能讲,这些无一不是可以张扬的品质。连内敛的时候都遭受了如此折磨和歧视,明明根本没伤害其他人,大家就总说形单影只的她无耻地自装清高了。那要是变的张扬了,岂不是更要被集火猛攻了。受歧视的感觉和伤害有多么痛苦,只有受过歧视的人才明白。受过歧视的人绝对不会想在歧视自己的人中证明自己,真的可能性不高又太过冒险,搞不好将会遭受更多的歧视。”
收音机不知不觉中停止了播放音乐,兴许播放列表到头了。断弦琴将磁带调换了一个面重新插入卡带槽,按下播放开关,马上贝多芬的音乐柔缓地从旋转的磁带中流淌出来,是D大调的小提琴曲,音色幻想不出的优美。
断弦琴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问。“你难道也曾受过歧视?”
“何以见得?”
“觉得你对那方面似乎非常了解,莫不是真有过?”
“猜得不错,是有这回事,而且直到现在还在受。”广口号温文尔雅地一笑。“我是同性恋者,为这个原因我被同学从小欺负到大,听见过数不胜数的侮辱性词汇便是‘搅屎棍’、‘精神病’,以及‘思想变态’,也曾被人强制与女性性交过。然而这都没能改变我是同性恋这个事实。说违反自然规律,难道不知在动物界中其实也一样存在同性性交一说吗?歧视让人遭受的痛苦属于个别性痛苦,而个别性痛苦是那种压根没有公平性、道理性和严谨性可言的痛苦。因此我能深深理解那孩子的内心。本来明星经纪人是会隔三差五更换的,然而我却一直做她的经纪人做了五年。其原因便是,那孩子完全不能忍受除我以外的其他经纪人。于是我成为了特例,可以一直跟她合作下去。我想这也符合我心意,比其他而言,我同样不能忍受除她以外的其他明星。”
喝口伏特加酒,嗓子辣的很,像是在拼命激励什么言语出来。断弦琴说。“我想她也在向你寻求着什么。而你也一样,在向她寻求着什么。”
“或许吧,或许还真是那样子。”广口号说,咯咯笑了起来。断弦琴恍惚间觉得似乎看到了男生版的落星笛。“我们两个其实是互相依赖的关系说实在早就有所察觉,但由于惧怕是自己自命不凡所以一直没敢跟她讲出口。没办法,我们两个之间的差距可不是光仅一条鸿沟的程度就能达成均衡的。她实在太忙,太才华横溢,太遥不可及,想来比起多注意我来,她估计更加在乎自己。”
“也不是没有可能。”
“真那么想?”
“只是经过常识的认知和逻辑推算得出可能性结论罢了。”
“喂喂,别打击我啊,本以为你会说出更鼓励性的话语呢。”
“我自己都对自己没那个信心。”断弦琴马上扯开一道较为粗鲁的笑容。换做平时,他应该只会当着大耳麦他们等人时才会如此无拘无束。“抱歉了哈,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现在感觉我的社交本领比你那个小明星还差得更远咧。”
广口号哈哈大笑。“岂敢岂敢!”二人再次碰杯,不亦说乎地痛饮酒液。
断弦琴喝完后,又重新给自己倒满。反正这个时间主管休息,偷偷喝一点也未尝不可。但可没打算偷酒,他很守规矩地留下了钞票。“身为个同性恋作何感受?”断弦琴问,一边口中轻轻哼着当前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音调。
“说实在的,真倒没觉得自己就那么与众不同了,不过是既身为男人又喜欢男人而已,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广口号回答。
“然而,搞不好会受歧视。”
“的确,毕竟部分人们的脑子着实不够开化,以至于明明只需将脑筋拐个弯就能理解的玩意儿非要夸大奇谈将其堵在自己的牛角尖紧紧不放,明明是纯粹自己看不惯罢了的恶意非要堂而皇之地粉饰一圈,明明是个人的偏执见解却非要套上一大堆原则和道义性问题然后强加到社会的层面上去。与其说跳不出那个坑,倒不如直截了当承认说自己不让自己跳出那个坑。但凡有承认偏见的勇气,在一般情况下还可以挽回自己的良知,却偏偏还是有人会拒绝变得勇敢,宁可作为一个懦夫小人活在自己的偏见迷宫中,一边嘲笑他人一边奚落自己。这岂不是很不可理喻?”
听者认同似的点点头。
“果真是明白人,看来我的眼光没错。”说着,广口号将吃完蛋糕剩下的盘子推给断弦琴。后者拿走盘子洗完了后回来,又带来一块椰奶布丁给他,因为知道了广口号尤其喜好吃甜食,而自顾自推荐了一份。广口号倒识趣领情,直接把手中的叉子捅进布丁里面,这时忽然想起什么放下了叉子,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钱来付了。“这个,希望你能明白。归根结底,歧视人的那帮家伙们不仅仅是作为同性恋反对者而存在的。抹杀个人意志的是他们,渲染毫无根据的威胁论的是他们,利用道德问题进行勒索绑架的是他们,硬将特殊情况作为有害因素践踏尊严的是他们,拿出虚伪原则实施双重凌辱却反过来号称人道行为的亦是他们。这些人的手段莫过于通过锁定人性弱点行使良知层面的敲诈,是真正见风使舵的利己机会主义。理论贫乏、逻辑疏漏、狭隘而苛刻又自以为是的借口措辞,毫无内涵的术语支撑,杂乱无章的处世逻辑,无可救药的封闭的思维系统。对我们、对你们、对更多人而言,真正可怕的才是这些东西。就好似寄生虫一般,随心所欲地吸附在宿主身上摆弄他们繁衍生息。所以那些人压根不懂得自怜自爱。一被附身,就会无限制又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被附身了还希望拯救自己的算好,被附身了还不愿去医院的人,完全没有一点获救希望。”
断弦琴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后面。那里的肉块硬邦邦的,肌肉全部紧缩在一起,像是在抗衡某种力道一样使劲绷起。
“能明白你的意思。”断弦琴说,用右手食指敲打吧台的桌面。“甚至作为我个人而言,我也不希望那种类的混账走进来这间酒吧。我实在不能容忍他们稻草一样空虚的精神与野火般嚣张狂妄的气焰。难道将身体里的全部空洞全用干草塞满,再用情感的火焰点起来就能够称之为‘光明’?世界日新月异,什么都在变,我们可能在第二天时已不是我们,然而空虚的精神和颓废的情感之间的关系性始终里外如一。纯粹的善与纯粹的恶都在日益模糊界限,而这玩意儿就滋生于相互交融的淤泥中,混沌不明,意义不清,已不可用善恶去衡量,左右上下前后对错全部被肆意地混淆是非。无论用何种道理都不能加以定论,那便是连基本形体都不存在的流动性物质。”
“它们有目的。”广口号说。“它们有的,非常纯粹性的目的。”
“那是?”
“进入梦中。”
“进入梦中作甚呢?”
“不知道,反正不值得去赞颂。它们连想方设法进入梦中的手段都如此龌龊,天知道进去后将会是个什么样子。而现在他们在拼命寻求一个进入梦中的入口,为此是绝对会不择手段的,必须当心。一旦被找到入口,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那入口的大门封闭得再紧,它们也能慢慢腐蚀墙壁从缝隙中渗透进来。”
“别被找到入口就好。”断弦琴随声应和。
“正确!”广口号用叉子一敲盘子。“但不是那么容易就是了。”
“那可不。”断弦琴说。
椰奶布丁已经吃掉了一半,广口号看上去萌生了不少睡意,眼睑落下垂低,淡淡地望着杯中。亮粉的闪光仿佛正从浓浓的暗紫色中往外奔逃,一上一下浮沉不定,好不容易上升到表面,却还是被液体吸附着紧紧不放。不过此时的静默却令人心神畅快,心跳速度放低,几乎赶上了秒针前进的速度。F大调小夜曲不紧不慢地收缩旋律,如一块万年海绵般轻轻吞吐着音符,将绝无仅有的安宁释放在奇妙的空间。音色融入夜色,水色融入酒色,空气中每一丝变化的涟漪都在颤抖着角落的尘埃。
断弦琴忽然问道。“我说,人们一般都会向对方寻求什么呢?”
“从哲学的角度而言的话,应乃‘自己并非是唯一一个’的证明吧。”
“也就是说是认同感?”
“不全是。”广口号解开两颗袖口上的扣子。“认同感、理解感、安全感、自信感、依赖感等等。有些人会寻求更多的东西,但这些则是基本项目。如果一个人给不了对方所寻求的感觉,那么两个人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因为人与人不光是互相扶持、也是互相索取才能建立起来的关系。矢量传递的等式是均衡的。”
“比如你和那个小明星?”
“问得好,我们双方无疑都在向对方寻求认同和理解,当然也存在个别感觉。她嘛对我而言的意义可以说是携带了自己一部分影子的不同个体,我从影子那里寻求了自信以及依赖。我嘛对她而言的意义则乃具备自身相同历史的不同个体,她从历史那里寻求了理解以及安心,此外尚有些她这个年龄独有的欲求。”
“是什么?”
“例如性欲,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的生理上的欲求,十四岁女孩的性欲。”
广口号将事情一说,气氛难免变得沉缓滞重一些,仿佛血红素在血管内沉淀似在体内堆积了一团叫不上学名的高分子密度气体。断弦琴晃晃脑袋,好证明自己没有听错,然后又忙问道。“等等,你是说你和十四岁女孩睡了?”
“怎么可能?我是同性恋者,这点没造假,而且更不可能像怪大叔那样对未成年的小女生感兴趣。”广口号毫不犹豫的地即否定。“那种人放进监狱里才肯老实。猥童案屡见不鲜时有发生,全是那帮人的杰作,同性恋者至少不会去做那种事。”
断弦琴不依不挠。“那她向你寻求性交是假的了?”
“这倒不假,是真有此事。”他一口气将剩余的椰奶布丁全部吃完,最后心满意足地撂下叉子,用餐巾擦拭嘴角。“那孩子有时工作压力特别沉重时,会在中途向我寻求性方面的满足。我当然没跟她真正做,有规定说经纪人不准和明星有肉体关系,我只是偶尔会在私下里用手帮她搞一次。动作十分小心,好保证处女膜完好无损。那孩子估计是盯准我是同性恋者的前提条件下才放心向我寻求性满足。看在她工作劳累的份上,来一次的放松效果比其他方法都要显著,完事后也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接着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回去工作。我想这比什么都强。”
“满足性欲在某些方面的确会起到宁神剂的作用。”
“我是认为这比大麻冰毒什么的好得多了。”
“但是无论哪方暴露了都不好。”
“那是那是,观众是相当奇怪又特别难以伺候的群体。一方面他们希望喜欢的明星拥有身为人出众的相貌和才能,一方面他们却又对明星具备身为人必要的生理与精神需求嗤之以鼻。说到底不过是要求明星成为一具似人非人的好看娃娃罢了,要有高层的智能,却不能有丝毫的欲求,一切娱乐以满足自己要求为主行动。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选几个高仿真美女机器人当明星呢?”
“因为人们以囚禁他人的本能欲求为荣。”
“高见高见!”广口号十分文雅地拍手叫绝。“人这生物,不爱规范自己却尤其钟情于教范别人,而且在心理上喜欢自我美化,不然怎么现在只有星座啊性格啊爱情观啊之类的种种测试题在流行,而关于个人素质的测试题却到哪里去了呢?”
断弦琴收走盘子。“那种题就算真有也不会有人做的。”他说。
广口号笑而不语,不再喝酒,点了杯暖呼呼的奶茶洗去酒意。不得不得万分感谢一下他的钱包所作出的贡献。断弦琴则依然一口一口地喝着伏特加提神,大晚上不能让自己产生一丝睡意,实际想想真是有些荒唐。
“我说,真帮她弄了?”
“高潮过后总是要洗手呢。”
“青春期看来是很活跃。”
“那年龄的小姑娘,有的都叫人给买胸罩内衣了,有的已经有稳定的性生活了,有的甚至还在情趣用品商店办了会员卡。经期通顺的身体健全者不可能没有一点性欲,搞不懂此类问题有什么值得小题大做的?”广口号不以为然。
“不过是十四岁少女的性欲。”断弦琴说。
“不过是十四岁少女的性欲。”广口号说。
第三次碰杯,这回却是一个茶杯一个酒杯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碰出的音色怪怪的不着韵调,却富含着一种使精神魂游天外的离奇之感。
夜已经非常深了,思维在时间的斜坡上缓缓滑进不知其名的梦境,在什么人的心智海洋里来回沉浮。那个传说中的小明星仍未露面,酒吧里仅剩的几位客人都陆续离去,留下广口号和断弦琴还在这聊天。二人彼此投机,于是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并约好有空再来这里相聚喝酒。断弦琴告诉广口号,说自己前些天刚刚和唱片公司的人签了约。广口号对之赞叹不止,说那个公司在娱乐界特别有声誉,很多电视剧电影的背景音乐都是他们配出来的,留在那里发展绝对有前途成名。断弦琴道过谢,吃了片巧克力,而后一边聆听音乐一边思索所谓“做梦”的涵义。
那时候他还对所有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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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 泼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