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学后,我走过音乐室,听到从里面传出清脆的钢琴声,那是一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钢琴曲,它优美柔软,情思萦绕,让人感到荡气回肠……
我忍不住轻轻地推开音乐室的门,只见Y老师正坐在琴凳上,专心致志地弹奏。我不敢大声喘气,小心地关上了门,静静地聆听她的演奏,时而色调明朗,欢乐快活,时而节奏紧凑,严肃坚定,最后乐曲又变得欢乐明快……
Y老师的手指已经离开了那些琴键,但她的双手还是停留在那里,双眼紧闭,紧促地喘着气,胸脯明显地起伏。过了好久,她才开始平稳地呼吸,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这时,她才发现我:“噢,你怎么在这里?”,“这音乐太好听了,所以我就进来了”,“噢,这台钢琴音调不准,现在又找不到调琴师,所以我正想法子,自己来调音”。我没有听懂Y老师说的意思,这才发现那台钢琴已被人从墙边挪动,钢琴的顶盖被揭开,琴的上门也被打开,显得一目了然。旁边的凳子上还放着几件木工用的螺丝刀,老虎钳,Y老师解释说:“可惜我们这里没有调音扳手等专用工具,靠螺丝刀和老虎钳来调音实在太费劲了”。
我还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可一时还顾不上那些:“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歌曲?”
“那是我为了调音,随便弹的一首曲子”。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对音乐感兴趣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她笑着向我解释:“这是德国的一位有名的作曲家贝多芬谱写的一首钢琴曲《献给爱丽丝》”。
那时,我既不知道德国是什么国家,也不知道那个姓贝的是谁,更不知道爱丽丝是什么东西,反正我觉得那个曲子很好听,觉得我喜欢听Y老师弹钢琴:“Y老师,我也能学吗?”
“学弹钢琴?”
“嗯!”
Y老师有些惊讶,好像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马上带着笑脸:“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
听到她的回答,我高兴得不知怎么回答她,只是傻傻地看着她脸上笑盈盈的两个酒窝……
我们班里有一位属于“红五类”的同学,他的父亲是造反派大头头,听说是当时上海工人造反派总司令王洪文的结拜兄弟,所以在市里和区里造反派司令部里都有很多私人关系。有一天,那位同学悄悄地告诉我们班的几个同学,他那个当造反派头头的爸爸通过关系到静安区教育局造反派打听到了Y老师的消息:“……Y老师原来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专攻钢琴和芭蕾舞,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芭蕾舞团……;有一年,上海文化局邀请一位苏联芭蕾舞专家从莫斯科专程来上海指导讲学,Y老师和另外几位年轻漂亮的女团员被单位专门派去接待苏联专家,陪着他参观,访问,游山玩水……;六十年代,中国跟苏联修正主义决裂后,一个同事检举揭发:Y老师在自己的抽屉里藏着一张她和那个苏联专家当年在某个游泳池边的合影,Y老师穿的是那个专家从莫斯科带来的比基尼泳衣。照片上还有那个苏联专家的签名和用俄语写的致词,据说照片还是那个专家回莫斯科后寄来的……;Y老师被立刻停职审查,罪名是:隐藏裸体照片,生活腐化,崇洋媚外,私通苏修特务……;文革初期,Y老师为此受到了多次批斗,最后被上海芭蕾舞团开除……;当时Y老师已经结了婚,并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孩……;Y老师有口难辩,在造反派的逼迫下,写了很多认罪书,最后因为认罪态度尚好,也为了照顾她两岁的女孩,没有被遣送劳改,被发配到我们学校当小学音乐老师……”
于是,这些流言蜚语在学校里很快传开了……
听着那个同学津津有味的讲述,我们这些小学二年级的孩子有点像听天书,似懂非懂,根本不理解那些罪名在当时有多么严重。我们只知道Y老师好像犯过错误,也许她也会被关进“牛棚”。不过,我们这些小学生也不在乎Y老师犯了什么错误,我们只觉得她很漂亮,很快乐,对我们都和蔼可亲;她上音乐课,我们一起唱歌很开心。这就够了,她就是我们的好老师!……
下学后,我到音乐室里,跟着Y老师学钢琴。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开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练习指法。刚开始时,我感觉各个手指好象被一条条无形的绳子拉着一般,僵硬地抬起,既而重重地落下,一点不听指挥……;练着练着,我慢慢地不觉得很难了。有时,为了让我尽快地学会,Y老师还给我讲解:“你知道吗?手腕好像是妈妈,各个手指都是她的孩子。孩子们要活动,妈妈也不能总跟着,要不她也忙不过来。所以在手指弹奏的时候,手腕不能跟着动,要保持平衡……”,这样一解释,我就懂了。以后,老师让我学习左、右手的简单练习。我一条一条慢慢弹,一个一个手指轮流练。我的十个手指开始听指挥了,在琴键上有规律地“行走”……
然后,Y老师开始给我讲解五线谱,音律,让我闭着眼睛辨别琴音的高低……
练着练着,我觉得在音乐室跟Y老师学钢琴,时间过得太快了……
那时离文革开始已经快两年了,很多极左的措施都慢慢地减弱,各个学校的“牛棚”也渐渐地被取消,原来经常召开的批斗会以及各地武斗的现象也逐渐消失。为了更好地控制各地的形势,防止武斗现象死灰复燃,毛泽东决定并由中央文革小组宣布向各地的学校和机关派出军宣队(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工宣队(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由他们就地维持学校和机关的正常社会秩序,接管那里的领导权。实际上,那些军宣队和工宣队如同带着毛泽东亲授“尚方宝剑”(最高指示)的“钦差大臣”,在各个单位都有决定人们政治生命的“生杀之权”……
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过古代欢迎钦差大臣的盛景,但我相信,那一天我们全校敲锣打鼓,欢迎军宣队和工宣队的热闹场面决不会比古时差多少。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英俊的解放军战士,他姓Z,中等身材,双眼皮,因为脸部消瘦而显得眼睛很大,这双眼睛平日里是温和的,一遇到正事儿,却异常严肃。他身穿崭新的绿色军装,头带绿军帽,没有红色的领章和帽徽(据说退伍的军人不带领章和帽徽)。在我们这些小孩的眼里,他那高大的形象活生生的就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洪常青。他被任命为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因为他是我们一生第一次遇见的、货真价实的解放军叔叔,所以我们这些学生对他都又敬重又畏惧,称呼他为:“Z同志”。这个称呼听来很普通,但当时就跟“Z钦差”或“党代表”差不多,因为他一个人就代表了“党和毛主席”……
与Z同志一起来校的还有两名工宣队员。第一名姓C,他身材魁伟,嗓音洪亮,一对发亮的黑眼睛,黝黑的浓眉毛和头发,看上去很威武。他是原来工厂里的劳动模范和厂篮球队长。他来到学校以后特别注重体育活动,马上组织了篮球、排球和乒乓球的年级队和校队,并亲自担任各篮球队的教练,我们都亲切地称呼他:“C师傅”。第二名姓S,中等个子,长得很结实,瘦长的脸上有一对小小的眼睛,一笑起来眯成缝,一发脾气时瞪得像小圆球。他是原来工厂里的文化干事,喜欢唱京戏和拉京胡。他来到学校后特别关心文艺活动,经常组织学生唱京剧《革命样板戏》,我们都亲切地称呼他:“S师傅”。
军宣队和工宣队来到以后,学校里的气氛有了很多改变,过去的造反派和红小兵组织都收敛好多,一切似乎又慢慢地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下学后,我于往常一样,又走到音乐室里去跟着Y老师学钢琴。
与往常不一样,这一次Y老师没有问长问短,也没跟我聊聊天,举止好像有些异样,心不在焉,神思恍惚,我急忙问:“Y老师,你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她惊讶地看着我:“你问我吗?”
“嗯!”
“噢,我——没——什么,一切很好”
说着,她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整理自己的头发,我没特别在意她的回答,也没继续问下去。Y老师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打开琴盖,手没拿稳,琴盖刚打开一半又“嘭”地摔了下来,差点砸到她的手指。我这时才感觉到Y老师好像有什么心事,急忙帮她打开了琴盖。
看着Y老师,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安慰她说:“Y老师,你不是说过,心烦时弹奏《献给爱丽丝》会让人心情愉快。你现在能不能给我弹一曲?”,Y老师惊诧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又露出了笑盈盈的酒窝。于是,她又开始专心地弹奏,色调明朗,欢乐快活……
“嘭!!!”,音乐室的门被猛烈地撞开,Z同志板着脸,带着十分严肃地目光走了进来:“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胆敢弹奏这些资产阶级情调的靡靡之音?!”。这么突然撞出一个陈咬金,把我们俩吓得一大跳,也把Y老师从她的音乐梦境中突然唤醒,她一时还缓不过神来,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平时,我对Z同志一直敬而远之,唯恐跟他直接打交道。现在看着Y老师那种惊慌、尴尬的样子,我只能壮着胆:“对不起,Z同志,是我要求Y老师给我弹奏的,那是德国一个姓贝的同志谱写的曲子……”
Z同志听了我这么解释,觉得有些好笑,严肃的眼神稍微放松了一点。突然,他又转过身,板着脸从牙缝里冷冰冰抛出几个字:“姓Y的,组织上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的历史,不要翘尾巴……”,口气里好像带有一种莫名的威胁。
Y老师脸色登时变得白而微青……
我没有完全听懂Z同志话里的意思,但他凶恶的眼光和冷酷的口气,使我觉得后脊梁冷飕飕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一瞬间,音乐室变得格外安静,我好像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啵—啵—啵”的跳动,也能听到Y老师剧烈的呼吸声……
窗外有几个麻雀飞过,还在那里叽叽喳喳……
一转眼,Z同志又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带着一种狞笑,慢慢地对脸色苍白的Y老师说:“当然嘞,只要你能够认清形势,跟着党走,敌我矛盾还是有可能转变成人民内部矛盾的!”
他好像特别强调“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这两个词,说得铿镪顿挫。然后他故意作了个停顿,又似乎随便地带了一句:“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次,谈一下你对资产阶级情调的靡靡之音的认识,作一些自我批评。我也可以帮你提高思想觉悟……”
说着,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Y老师一眼:“没关系,不用紧张。向党交交心么!党决不会亏待你!”
说完,Z同志得意地走出了音乐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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