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好走。

我仍记得清明节的早晨七时三十五分，测量心脏跳动仪器高低起伏频率慢慢显示宣告死亡心碎的直线。

哔哔的声响，常常出现医务电视戏码中，以第三者角度观看，情绪代入感实在微弱。当虚拟变作现实时，刺耳般声音那么用力割破房间静谧，亲身踏入病房时，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却也忍不住伤心大嚎。

双目闭合，苍老血色的容貌才漾进眼里，眼泪毫无自制夺眶而出。病房内，多了几道伤心痛哭的嘶喊，听起来那么的无助懊悔。

眼前逝世病者是我最亲血脉，我的父亲。

或许对父亲而言无疑是解除痛苦的信号，遭病魔折腾许久的后半生终于写上人生句点，遗留下的亲人纵然万般不舍泪奔，却更加明白父亲一直盼望死亡来临。死亡，活人所恐惧，将死人所淡然，父亲只是回到生命循环的根本。从父亲第一次病发开始至离开人世期间，经已跟病魔交战上百回合，想必父亲感到倦意，幸好搁在心中的遗愿多数一一实现，那些过去以自身顽石毅力和体内潜伏对手拼搏是他弥留象征勇气徽章。

因此，我们替父亲感到骄傲，亦是他作为父亲展现强大精神抗争。这些年全身伴随钻心捶挫痛楚，旁人无从感受，他一声声痛楚无人愿意代其体会，身为至亲也只能给予口头上支持，眼睁睁瞧着父亲努力抗衡身体病痛。多得专业医护人员尽责从死神手中抢救父亲，当时感激死神对父亲手下留情，否则父亲无法弥留多一个月时间。

父亲最后一个月生命里，情感思维回归孩童时代，令人哭笑不得任性也叫亲人感到稍稍欣喜和微微头疼。深深置信每个老年者生命步入尽头时，都不顾一切返老还童甚至回光返照，流露最后对生命感激与感慨。眼看父亲宛如金庸笔下活灵活现的老顽童，若不得亲人关注他的话马上撅起嘴巴耍起少爷脾气控诉；不然给一记顽皮灵动神情，扬着得逞嚣张坏坏酒窝，精神奕奕神色总算减少亲人对父亲操心，暂且放下胸口郁闷石块。接近生命弥留尾声，我想父亲大概知道大限将至，幸好挂念的心事也一件件实现。家里四个姐姐经已结婚生子，算得上圆满了婚姻基本结构，剩下我还孤家寡人，不过迎来接二连三小侄们诞生，五个小恶魔整天在父亲身边大喊大叫，我知道父亲是满足的，如果还有遗憾的话必然是我的这小女儿过错。

我是父亲心中囡囡，最放不下心的囡囡。

父亲相当疼惜每个女儿，因我家中排行最小自然容易获得长辈爱惜，我承认过去任性，不成熟的自己也让父亲为我伤心生气，他在我印象里总是皱着稀疏内八字染上岁月痕迹的白色眉毛，他很少打骂过我，除非我超过他忍耐底线，父亲便会展露严父模样，然生气我的次数少之又少，反观我也记不清自己在他有生之年里可曾真正付出孝心？

扪心自问，父亲人生终点将近时，身为子女的我是否奉献子女孝顺的本分？忙碌似乎成为城市人对亲情疏远常有的藉口，无论单身或者已有家室的人们，面对工作压力外，亦有自身难以言明的私人烦恼，频频抱怨时间无法分配均衡，忙碌与劳碌的背后都是为了满足个人生活以及家庭生计的温饱，担忧孩子未来教育稳定等各种无奈因素，造就生活充满压抑难以轻松缓气。被生活压迫无法喘气的同时可否将责任归咎于政府对国家生产规划，经济提升水平的政策不曾达到尽善尽美的成效。

或者我们必须承认跟认可这的确形成忙干，导致过多时间耗费在工作上，不经意减少与亲人嘘寒问暖的心意。繁忙纵然归为其中生疏主要因素之一，却无法完全推卸于政府发展的客观宏大课题上，时间分配额是遵从人为意愿，倘若深刻亲情的心思存于心中，定会推托对自身毫无意义的琐事，将时间用在陪伴家里亲人身上。所以我不敢否认自己也用了忙碌藉口疏远了父亲。人是一种矛盾生物，不太懂得珍惜还存在身边事物，之道失去后急急懊悔自己从来没有正视过曾经一直在身边的事情，如今我只能够对着祖先牌位晨昏定省向父亲请安。但问好响起，却听不见亲切回复的浑厚声音。拥有时粗心疏忽，失去后揪心疼痛的我，亦是陷入现实残忍的循环。

对不起，父亲。

我是一直让你操心兼不省心的女儿。现在，我十分羡慕姐姐结婚时有您诚心给予的祝福，而我往后踏入人生另一个阶段时，已经没有您亲历亲为送我出嫁，这是我此生遗憾也是你的憾恨。然而，死神带走父亲身上五官知觉，相信他在灵魂离体过程中听见亲人撕心裂肺哭嚎，却无法开口安慰，毕竟阴阳相隔，三次元与四次元怎能交集得了，我知道父亲他也是一样感到心酸。

眼看父亲走得安详，身为子女的我们更应感到平静。死神接走父亲的灵魂却无法抹去他在世时留给我们每一刻快乐的记忆。纵恨时光岁月是把残忍杀猪刀，必须肯定生死定律是人生终点的量词。

将来我的婚礼不存在肥胖可爱的身形，但我晓得在另一世界里头，您依旧会护着我这个令人头痛的囡囡，然后轻轻呼唤我的乳名“华华，出家从夫，乖乖听话，不要惹老公生气喔。”

谢谢父亲这些年对我的纵容，我明白你身上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您只好先行离开轮回佛道逍遥去了，从今而后，无病无痛。

父亲，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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