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儿科医学”的第一堂课上,大学儿科主任B教授开门见山地说:“大家都知道,儿科医学是专门研究、治疗婴儿、儿童及青少年疾病的学科。社会上有很多人认为:孩子们都不懂事,行为简单,各种器官都尚未成熟,所以孩子们的病也不会太复杂,比起那些有关成年人的学科,“小儿科”一定是一门“简单而低档次的”学科——可是,他们都想错了,儿科医学不仅仅不简单,而且它可能是医疗科学里最复杂的学科”之一”
我们虽然都认真地听着他的开场白,但心底里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他好像已经预料到我们都会心存疑问,又继续解说:“为什么说儿科医学不简单?其一:我们都以为婴儿、儿童不会说话,也没有能力向我们有条有理地解释!其实我们大错特错!他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语言,他们随时随地都在向我们述说着,只不过我们成年人没时间、没精力更没能力去理解他们!”
“其二:与其说儿科大夫在为孩子们治病,不如说他们在为孩子们以及其父母在共同治病!更何况说服他们的父母,比说服孩子们要难得多;所以儿科大夫如果解决不了父母的问题,通不过父母这道关卡,就很难治好孩子们的病!”
“其三:学会当儿科大夫除了学专业以外,更需要经历一种“返老还童”的过程,学会蹲在地上、弯下身来、坐小板凳,甚至趴在地上,学会和孩子们平起平坐;学会重视和相信孩子们的感情和述说;重新学会用孩子们的思想、逻辑、眼光和语言去看世界,去描写世界,去看待问题”
在“儿科医学”以后的课上,B教授还教了我们很多很多专业知识,可是让我终身难忘的是他最后说的那段话:“……在不久的将来,你们都将为人父母,也许有些同学将成为儿科大夫,不管作为父母还是作为儿科大夫,你们一定要牢记:千万别小看这些孩子!不要每逢看见他们受了一点点痛苦就去哀怜他们,更不要教他们去怜悯自己。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敏感得多,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要灵活得多,他们比我们更有能力去面对事实。总之,他们具有一种我们成年人早已失去的天然的智慧,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上帝的怀抱……”
按德国的习惯,父母只为上大学的孩子提供学习用费和基本生活费,其它与此无关的“奢侈费用”孩子们都得靠自己勤工俭学去赚,因此学校不仅允许,甚至鼓励学生去勤工俭学。作为年轻的学生,我到了德国后也入乡随俗,利用业余时间出去打工。开始时我在中餐馆帮厨、跑堂,也在公司里工作过;但作为医疗系的学生,我更喜欢到医院当助理护士,大多数是值夜班,这样白天也不耽误学习。
上世纪80年代,我经常到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值夜班。这些夜间护理工作的分配一般都是护士长统管,而且我们事先都得经过一段专业训练,然后在护士长那里挂个号,有需要她就打电话找你,随叫随到,有点像现在的钟点工。每次值夜班时,我的责任是护理三、四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小病人,陪他们下棋、做游戏,要不就是换尿布、擦屁股,喂他们吃饭、吃药;最后就是哄他们睡觉,睡不着时还得使出一些特殊的招数,比如唱歌,吹口哨,或者给他们讲故事、念书等等。反正每次从傍晚六点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既当爹又当娘,什么事都得管。因为值夜班收入比较高,而且又跟医疗护理有关,闲时还能看看病例和治疗方案,多少能学点专业知识,所以我很喜欢在那儿打工。
有一天,护士长给我打来电话:“……明天,我们病房里要来一位重病人,需要单独护理。如果你愿意干的话,请马上到医院来一次,有些注意事项我想单独向你交代……”
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好奇心,放下电话后我二话没说就骑车到了儿科医院。在那里,护士长将情况简短扼要地向我作了介绍:“这位重病人是6岁的女孩玛丽,她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前些时间接受了化疗,可惜效果不佳……;她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继续住院观察和治疗”
随后,护士长将一些相关的病历资料交给我阅读。读完后她又继续向我解释:“玛丽的父亲原来是西德联邦国防军某一空军雷达站的一位年轻军官工程师,两年前因为得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去世了,享年34岁;母亲是一位中学老师,除了玛丽以外,还有一个4岁的儿子和3岁的女儿。由于父亲作为军官得到的特殊待遇以及抚恤金,她们家在经济上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不过她母亲一边要继续上班,一边要在家管好两个幼龄小孩,还要开车到医院来照顾玛丽,所以平时有些应接不暇。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也为了使玛丽得到更好的治疗,她母亲决定搬回在海德堡附近的姥姥家。这几天她妈妈正在张罗着搬家,所以需要一个可靠的单一护理在夜间照顾玛丽”
听了护士长的叙说,我为玛丽本人和她们全家的悲惨遭遇感到十分难过,也很感激护士长对我的信任。那时我虽然已经学过有关急性骨髓性白血病的一些知识,但还是关心地问了护士长:“请问——玛丽——治愈的前景如何?……”
“您也知道,这种白血病目前还没有可靠的治疗方法,所以治愈的希望很小。不过,儿科主任B教授正在积极地联系海德堡大学医院的白血病专科,希望能将玛丽转到那里,得到最佳治疗。反正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绝不会放弃……”
护士长好像忘了什么:“噢,对了!估计过几天玛丽就可以转院到海德堡大学医院,所以您这次只需要当三、四天的夜间护理!“
然后,护士长又带我到了白血病专门病房,并向我介绍了各种救急设施,也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
那天晚上,我怕自己对白血病的病情和治疗了解不够,又反复地读了《儿科学》和《内科学》的几篇有关的章节,直到半夜1点多,才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下课后,我想起了玛丽的事,心里总觉得还有些不踏实,回家草草地吃了几片奶酪加面包,提前去了医院。到护士长那里报到以后,我去更衣室换上了护理的工作服。然后我在护士长的带领下走进了玛丽住的为重病人准备的单人病房……
看到我们进屋,玛丽急忙起床,站在床边,脸上显出一种腼腆的笑容,嘴边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玛丽的身高看上去比同龄的女孩要矮一些;身体十分消瘦,双臂显得有些细小,十个指头像一束枯竹枝,仿佛一折就会折断似的,看起来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在那消瘦的脸蛋上颧骨显得有些凸出,使那双碧蓝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深奥;为了掩饰化疗后脱去的头发,玛丽将一条带着粉红色花样的丝布围巾将头包上,并在脑后打了一个漂亮的花结,还特意在那个结上别了一枚彩蝴蝶别针。她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是那深奥而碧蓝的眼睛里却闪耀着一种不容置疑、聪慧的光芒。
我主动上前打了招呼:“玛丽,你好!我是今天的陪夜护理……”
玛丽客气地回答:“你好!护士长早就向我解释了,谢谢你愿意来陪夜!”
这时,护士长插话说:“很多细节我已经向你们单独交代了,现在你们俩也互相认识,我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那么——我现在就向你们告别,祝你们共同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我们明早再会!”,说完她就离开了病房。
看着护士长走出门,玛丽马上调皮地走到我身边,围着我缓缓地走了一圈。我看得出来,她要费好大的劲,走路有些吃力;她睁大了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着我,又仔细地观察了我的脸、头发和眼镜……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在被人严格审讯着,全身感到一种不自在……
她停在我面前,颇为严肃地对我说:“据我所知,护士长给你这位陪夜的护理立下很多规矩——不过这是她的、也是医院的规矩!可是——在我的病房里,还有我——定的规矩!”,看来她早就想好了,要摆出架势来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装作有些惊讶:“这里还有你自己的规矩?我没……”
“对,你没听错!不过你不用着急,让我向你解释——按照我的惯例——要在我这里当护理——你首先必须通过我的口试!”
“你还要考我?事先护士长可没跟我提起过考试……”
“你不用太害怕——我只给你出两道十分简单的题目,通过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
“两道十分简单的题目?!”
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眼光严肃地看着我,想了一想,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你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学生——以前我听人说过,中国人不会发德语中的R这个字母——好吧!我给你出的第一道题就是:请你跟着我朗读:Bundes-RE-publik(联邦共和国)”
为了加强发音的难度,她把其中的卷舌音“RE”发得特别长,使你似乎能够直接感觉到她小舌头在剧烈颤动……
到德国以后,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考我,所以我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也一本正经地模仿她的发音:“Bundes-RE-publik”,也刻意地将其中的卷舌音“RE”发得很长……
她满意地看着我:“没想到你能够准确地发出德语中的R这个字母,看来那些外面有关中国人的传说也不一定对。好吧!我现在宣布:你顺利地通过了第一项考试!”
接着,她继续严肃地看着我,又想了一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了一种“狡猾的”笑容:“我现在向你宣布第二道题:请你跟着我——快速朗读:——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getisch”
为了加强发音的难度,她把这个单词说得特别快……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她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又更快地重复了一遍:“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getisch”
她读得那么快,好像把肺的空气都吐完了,说完后急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迪士尼公司于1964年发行上映的真人动画片《欢乐满人间》(英语:Mary Poppins)中出现了曾一度被认为是最长的英文单词: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的德语翻译(译成中文大约是:超级卡利法力斯帕里多斯)——从语音上来说,这个单词很像中文中念起来有些拗口的绕口令——德国幼儿园和小学的孩子们都喜欢比赛大声朗读这个单词,谁能以最快速度朗读这个单词就算胜利!
我以前在电视里看过这个电影,但从来没有练过这个单词,所以只能勉强地重复:“Super—cali—fragi—listic—ex—p…p…”,读到这里,我已经记不清以后的字母了……
看到我那么结结巴巴地朗读,她得意地说:“哈哈!看来你还是被我难倒了!”
我有些委屈地说:“这个单词是人造的词,本身毫无具体意义,就是拗口,所以……”
她马上纠正我:“你说得不对,这个单词意义大着呢!请千万记住,这个单词里面深藏着全世界的智慧!”
我有些糊涂了:“深藏着全世界的智慧?我怎么一点也没有……”
她带着遗憾的口气:“你叫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对你们这些大人真没办法,这么明摆的事都弄不懂,还一直需要我们这些小孩向你们解释,真让我们失望!”
说着,她摆出了一种失望表情……
看到我真的有些迷惑不解,也为了缓和气氛,她安慰我说:“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会慢慢地教你的……”
说到这里她好像特别高兴,那一排雪白的牙齿当中,上下缺了两颗门牙,大声一笑就成了个豁牙巴,十分惹人喜欢……
笑了一阵后,她的兴致好像还是很高:“好吧!你就听我向你解释”,说完她大声地唱起了《欢乐满人间》里的那首主题歌:“超级卡利法力斯帕里多斯,这词听来似乎可怕,因为音是人为而发。谁能大声快速背诵,一下就有足够的智聪,几乎可称预言大师,超级卡利法力斯帕里多斯”,她有声有色地唱了几遍,我好像也被她的那种志高气扬的气氛给感染了,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突然,她的笑声停止,身子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她大声咳嗽,急迫地喘着气……
她刚才那么能说会笑,让我差点忘了她是一位需要护理的重病人。看到她摇晃着快要摔倒,我急忙上前将她扶住,帮着她慢慢地走回床边,让她小心地躺下……
看着我有些担心的样子,她带着笑容安慰我:“不用担心,我很好!——刚才撑不下去只是我的身体——除此以外——其它一切都安好!”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慢慢地恢复了原先的那一丝红晕,呼吸也平静下来了。我小心地问她:“你一定饿了吧?现在是晚餐的时候,不知你今天想吃什么?”
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不瞒你说,这些天我一直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可是,没办法,妈妈说了,不吃饭我就没有力气……”
看着我还在那里等待,她又想了一想,调皮地说:“噢,对了!不吃饭,我也没有力气教你啊!——要不——你能不能——给我拿一碗牛奶煮的米饭,最好是加香草拌糖的——再加一瓶巧克力味的布丁”(注:这是德国小孩生病时经常吃的食物)
看到她想吃东西,我很高兴,急忙走到厨房间,从那里取来了米饭和布丁……
走回病房后,我扶她下了床,然后我们面对面围着那张小桌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她好像兴致很高,也饿得厉害,所以大口大口地吃着那碗香草拌糖的牛奶米饭。看着她有些贪婪地吃着饭,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突然,她放下了碗和勺,大声地咳嗽着,气喘吁吁;她的脸色苍白,用手捂着嘴“唔”了一声,我急忙问她有没有事,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摇了摇头,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哗”地一下从嘴喷出一大摊白色、黄绿色的呕吐物,喷到了桌上、地上,一部分也喷到了坐在对面的我的白色工作服上……
我们好像都被这突然的情境给惊呆了,一下子都愣在那里……
突然,她“呜啊”的一下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边用手抹着脸上、嘴边的那些呕吐物,一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缓过神来。一边脱下那弄脏的工作服,一边努力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这不是你的过错,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
过一会儿,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我急忙走进洗手间,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和一盘清水,先帮她擦去了嘴、脸以及双手上的脏污,再用水清洗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扶着她躺到床上……
随后,我出去换了一套工作服,拿着拖把和抹布,迅速地将小桌子和周围的地板打扫干净,又将那些用过的餐具送了回去……
打扫完毕以后,我又坐到她的床边,刚想说什么,她又哭着拉着我的手,哀求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办法,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笑着安慰她:“没关系!你看,现在房间里干干净净的,一切如旧,一点痕迹都没了!”
“谢谢你!那——那我——怎么才能弥补我刚才的过错?”
我又笑着对她说:“没关系,那不是你的……;噢,对了!你当然有责任弥补我。让我想一想:你必须——真心实意地——不!全心全意地给我——一个——美丽的——笑脸”
她正着急地等着我的回答,听到我提出的“要求”以后,好像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起来,让人一眼就看到那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和那排缺了两颗门牙的雪白牙齿……
过了一会儿,我又扶她坐了起来,小心翼翼、一勺一勺地喂她,慢慢地吃完了那瓶巧克力味的布丁……
折腾了这么半天后,体弱的玛丽好像很累了。睡觉前,我扶着她走进洗手间。她先刷了牙,然后又用清水洗了脸;为了安全起见,我一直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清洗……
突然,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着我,脸上又露出了原先那种调皮的笑容:“对不起——我——你也明白,你是一个——男孩——我是一个女孩,所以……”
听着她这么吞吞吐吐地说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再听下去马上就明白了:“噢!你是说,你进了洗手间以后,让我最好回避一下,对不对?”
她似乎很严肃地回答我:“对不起,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不过——我已经不小了,不再是一个小孩了,再说——男女还是有别的!”
听着她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我差一点就要笑出来……
我还是尽量保持严肃:“你说得很对!那么——我们就这么办:我们将洗手间的门半开着,我站在外面,你在里边;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将门完全关上;假如有什么事,你只要招呼一下,我马上进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听到我的回答,她好像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我走出洗手间后,马上关上了门……
玛丽躺在床上,刚想闭上眼睛,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拉着我的手:“对不起,我——能不能——借你的手用一用?”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想说什么:“??”
她急忙向我解释:“在家里,我每天都握着妈妈的手才能睡好。今天妈妈不在,我能不能握着你的手睡觉?”
听了玛丽的解释,我有一种受宠落惊的感觉,马上回答说:“谢谢你的信任!你当然可以借用我的手!”
于是,我将椅子搬到了靠她床的墙边,坐在那里,向她伸出了我的右手……
握着我的手,玛丽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玛丽这么安稳、甜蜜地酣睡着,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十分满足的感觉。我怕吵醒她,所以静静地坐在那里,右手一动也不敢动……
病房里十分安静,我还是那么无声地坐在那里,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想起玛丽那些过度兴奋的表现,时而像一个懂事的大姑娘,时而又像一个调皮的顽童;时而十分理智,时而又刻意任性……我禁不住暗暗地笑了起来。
这时我又想起B教授上课时说的那段话:“得了重病的孩子一般都有很多曲折甚至痛苦的经历,所以他们的举止和行为比同龄的孩子要显得成熟得多,甚至有些“过激”;他们知道自己在生理上的脆弱,所以就会用其它的一些”坚强而勇敢的“行为来掩盖或弥补自己的生理缺陷。我们应该理解他们,应该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真心诚意地、认真地、开诚布公地去对待他们。当然,最终他们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所以我们应该允许他们“做大人”,更应该鼓励他们去“当小孩”……”
想着想着,我似乎也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呜啊!”,玛丽的大声哭声把我吵醒了……
她使劲地拉着我的手,大声说:“好疼啊!——疼得我睡不着——太疼了!”,她还没有完全清醒,所以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
我知道在白血病后期病人会有间隙性的剧烈关节疼痛,急忙用毛巾帮她擦干了脸上和身上的汗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轻地按摩着她的手关节、肘关节和膝盖……
她还在哭,好像疼得很厉害……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在病房里经常给孩子们吹口哨,很受欢迎,就一边继续小心地按摩,一边轻声地吹着一首催眠曲……
她躺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很快地又睡着了……
她安稳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傍晚,我刚踏进病房,玛丽早在那里等着我。她好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急忙拉着我坐下:“今天下午我妈妈来看我,问了——有关昨晚的事——她问得可仔细呢!……”
看到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就明白她一定有什么要事想告诉我。我装着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淡淡地问她:“那你在妈妈面前说了些什么?”
玛丽看了我一眼:“我记不清你的中文名字,所以我就把你名字改了……”
“什么?你改了我的名字?”
她又看了我一眼,调皮地解释:“对不起!我这么做全是为你考虑……”
“你为我考虑而改我的名字?”
她又露出那种调皮的笑容:“请你稍安勿躁!你必须承认,中文名字在德国人嘴里很拗口,我每次说起你的名字都容易变音,这样妈妈很容易把你搞错,不知道我说的是谁,所以我将你的名字改为尤普(Jupp,这是莱茵河边方言中比较流行的名字),妈妈一听就记住了。这样妈妈以后就不会把你搞错了——你看,我是不是为你考虑?”
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你好像有一些强词夺理!——好吧!就算我是尤普,那你在妈妈面前讲了些什么”
她还是带着那种调皮的笑容对我说:“放心吧!我没说你什么坏话,说的都是夸奖你的话!不过……”,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她一定又在搞什么花样:“不过——什么?”
她调皮地说道:“不过——我在妈妈面前埋怨了你“太笨了”,跟你解释半天你还没有明白“超级卡利法力斯帕里多斯”的意义……”
“那你妈妈对此有什么反应?”
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啊呀,别提了!我妈妈听后什么也没说,反而大笑起来!看来我妈妈也是无药可救了!”
为了表示她的宽容,玛丽又一本正经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咯!我妈妈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大人,大人们都有同样的毛病,同病相怜,相互庇护,可以理解,所以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应该对大人们宽容一些——那我就不再埋怨你们了——小人不计大人过么!”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心中暗暗地在想:“好像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为了不再“惹是生非”,我就忍着没插话。
过了一会儿,她有些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说:“妈妈在的时候——我——没有——告诉她——昨天吃饭时发生的——那些事……”
看着她十分为难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马上安慰她:“嘿!不用担心,那些事不重要,没必要反复讨论!”
她还是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妈妈以前一直教育我,做人要诚实,所以我没有如实地告诉她,好像不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不过——其实——我不告诉她,主要不是为了隐瞒——我只是想:妈妈一个人在家事情那么多,还要管弟弟妹妹——我怕她听了以后会为我担心,所以我才……”
说着,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希望能得到我的理解和支持……
我马上回答:“我以为你想得很对,做得更对,你不愧是一个懂事的大姑娘!”
“那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
我笑着用手摸了摸她的带着围巾的头:“没问题!这永远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听到我的话,她心上的那块重重的石头好像一下落在地上……
她继续叙述:“妈妈还问了你长得怎么样?——我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
“那你是怎么向你妈妈介绍我的?”
她带着那种调皮的笑容对我说:“我可是实话实说:你个子不高,德语说得很不错;你的脸——看起来挺可爱;你的——穿着一般,没有什么特点”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解释说:“当然,在病房里你穿的是工作服,所以我不知道你平时的穿着如何。不过我特意告诉妈妈,你给我的感觉是——平时好像很节约……”
听到这里,我马上打断她的话:“打住!你怎么知道我平时很节约?……”
她笑着对我解释:“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要了解一个人,不能仅仅看他的外貌,首先要仔细观察他;从他的穿着打扮、举止动作,你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你还记得吗?昨天你刚进来,我就围着你走了一圈,仔细地观察过你”
我点了点头,她开始分析我:“首先,你的头发较长,剪得也有些高低不一,好像不是专业理发师剪的(注:当时我们为了省钱,都是同学间互相理发)。这有两种可能性:你这个人故意不修边幅或者你这个人很节约,不愿花钱去理发。我以为你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不像是故意不修边幅,所以我估计你只是太节约了!”
听她这么一解释,我无言可答,心中却暗暗地吃惊……
她继续分析:“其次,你戴的眼镜!这是一种旧式的眼镜,我爷爷年轻时好像戴过。我估计你也是因为节约,不愿花钱在德国配一副新款式的眼镜,所以一直还戴着这副中国带来的老式眼镜!”
这时,我更无言可答了,心中惊讶不已……
她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就安慰我说:“我妈妈说了:大学生在经济上不富裕,是很正常的事。我以为你不用为此觉得不好意思,我不会“以外表来判人”的。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去理个发,配上一副新款式的眼镜,这样你在我眼里的形象会更加……”
“更加——什么?”
“更加——可爱,更加——完美!”
这番话,真不像是一个6岁的小女孩说出的话,即便她只是重复她母亲说的一些话,但她分析得十分有理,甚至有些让我震惊。此时此刻,我真的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第二天下课以后,我推着自行车走过一家每天都经过的理发店,突然想起了玛丽的昨晚分析我头发的那些话,于是当机立断、“勇敢地”走进了理发店……
当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崭新的”发型,心头不由自主地涌上一种“自豪感”;突然间我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迫不及待”,恨不得马上就去病房,让玛丽来欣赏我的发型……
不知怎么的,我又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为了一位6岁小女孩说的一句话,居然一反过去“节约”的原则,花了钱去理发,还这么“迫不及待”……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暗暗发笑……
直到傍晚,我忍住了内心的“迫不及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像往常一样地踏进了病房。与昨天一样,玛丽早在那里等着我……
她看着我,似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围着我走了一圈,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审查”着我那“崭新的”发型,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种满意的笑容……
她挥手向我招呼,让我靠近她,并让我蹲下来,然后她走上前,不容分说,紧紧地拥抱了我;她像安慰一个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温柔地用右手抚摸着我的后背,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道:“谢谢!”
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什么——谢我?”
她继续拥抱着我,轻声地向我解释:“妈妈以前说过:所有的大人都曾经是小孩,可是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一点!——所以大人们似乎只看重现在,看重大人,却很少在乎小孩说的话——昨天我随便地谈论了你的头发,可你今天就去理了发,这说明你很在乎我说的话,说明你把我这个小孩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很感谢你!”
我拥抱着玛丽,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我很惊讶,她的体重那么轻微,根本不像一个六岁的孩子;才说了几句话,她好像又气喘吁吁,似乎累得够呛!此时此刻,我看着她,想起了她刚才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这里谁是小孩,谁是大人?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B教授的那句话:“那些孩子们……具有一种我们成年人早已失去的天然智慧,因为他们还没有完全离开上帝的怀抱……”
我将她小心地放到床上,让她坐在那里。然后我一勺一勺、慢慢地喂她吃一碗香草拌糖的牛奶米饭,中间停了好几次。半小时后,她差不多将一小碗牛奶米饭都吃完了。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咽下,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然后我扶着她在外面的走廊里慢慢地来回走了几圈……
回到病房后,我问她:“睡觉前你还打算干什么?”
她从桌上拿出了一本书:“我有些累了,想躺在床上听你给我朗读”
那是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写的的著名小说《小王子》(法语:Le Petit Prince),书中作者讲述了小王子从自己星球出发前往地球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各种历险。
于是,我打开那本书,慢慢地朗读……
我好像不习惯大声朗读书本,所以经常出错。每当我读错的时候,玛丽都会让我停下,重复一遍,帮我纠正……
我发现那本书已经很“陈旧”了,很明显已经有人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了。另外,在很多地方有人画了一道一道的红杠杠,不时地还在一些句子后面打了勾或者画了一个惊叹号、问号……
于是,我停下来问玛丽:“你好像不是第一次读这本书吧?!”
“嗯!从3岁起,妈妈就给我朗读,几乎每天晚上念一段。以后我要她教我识字,慢慢地我也可以自己朗读了……”
“你既然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为什么还要我来朗读?”
“这你就不懂了吧!自己默默地读书和听人大声朗读,那是两码事!我喜欢听别人朗读,这样自己可以完全放松,可以享受,可以思考问题……”
“书中的好几个主人公,你最喜欢谁?”
“当然是那位小王子喽!”
“你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的性格,单纯而质朴,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像你们大人,说起话来喜欢拐弯抹角……”
她停了一下,慢慢地喘着气,然后又继续说:“我也喜欢他对别人的认真态度。比如那朵他特别喜欢的小玫瑰花,虽然曾经伤害过他,小王子还是一直惦记着她,一直关心着她,因为小王子一直把小玫瑰花看作自己的好朋友……”
说到这里,她熟练地翻到那一页,念给我听:“小王子说过:“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她负责,永远地负责”,小王子就是这么对待那朵小玫瑰的”
接着她又指着另一行字:“你对你的玫瑰所付出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那么重要……”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话,不想打断她的话……
读到这里,她笑着问我:“这两天,你花了这么多时间来为我护夜——你的努力让我变得越来越重要,所以你那么在乎我说的话,对吗?……”
没等我回答,她似乎又若有所思,有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有自己的一颗小星星,一定会在上面种上一朵红色的玫瑰花。我会好好地护理她,花好多时间去护理她。这样她会陪我说话,她对我一定很重要!”
我又问她:“你在书里画了很多杠杠,打了勾或者画了一个惊叹号,很明显,这些都是你喜欢的句子。那么在这些句子里面,你最喜欢那句话?”
她没有直接回答,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最喜欢两句话!”
说着,她将书翻到一页,指着一句话高声朗读:“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星上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说到这里,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好像在寻找那些漫天盛开的鲜花……
然后,她又将书翻到另一页,向我解释:“小王子在地球上遇到一只小狐狸,并耐心地征服了小狐狸,他们成为了亲密的朋友。于是,小狐狸送给小王子一件礼物:“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再简单不过的秘密:人只有用自己的心才能看清事物,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到的”。每次我妈妈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总是说:这个小狐狸虽小,说出话来却像大人一样,所以送的礼物也让我们这些小孩觉得很难懂。但不知怎么的,我很喜欢这句话!”……
我看了看表,急忙说:“那我们今天就读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
她好像兴致很高:“请允许我将小狐狸的这句话送给你,作为我的礼物!”,说着笑了起来,让人一眼就看到那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和那排缺了两颗门牙的雪白牙齿……
她很快就睡着了,安稳地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我下班时走过护士长的办公室,她急忙打招呼,让我进去一下……
她沉重地告诉我:“玛丽的病情让人很不乐观!医院决定明天上午将她送往海德堡大学医院,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就是那里的医生能找到更有效的治疗方案……”
接着,她嘱托我:“为了不影响玛丽的情绪,今晚您最好还像往常一样,不要改变日程,并尽量避免与她交谈有关病情、治疗和转院的事……”
说到这里,她又带着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知道这几天您和玛丽的相处得很好,所以我可以想象,要就此告别对您们双方来说,都很不容易——可是——为了不让玛丽太动感情,为了她,请您尽量避免任何太动感情的告别仪式……”
其实她说的这些我都懂,事先也早就考虑过了,可是护士长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说,反而让我觉得心里特别不好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压抑的感觉……
那一天,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空空的,像一个机械人,无精打采、毫无思想地从教室走到实验室、图书馆,又走到学生食堂,走来走去,按照课程表参加了各种教学活动,可我好像完全心不在焉,不知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走进医院大门,我马上打起了精神,面带笑容,外表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和往常一样地踏进病房。玛丽在那里等着我……
晚饭后,玛丽要我朗读另一本书……
那是瑞典女作家阿斯特丽德·林格伦(瑞典語:Astrid Lindgren)写的《长袜子皮皮》(瑞典語:Pippi Långstrump),是一本讲述一个奇怪的小姑娘「长袜子皮皮」的冒险故事的书,欧洲很多儿童都喜欢这本书。
于是,我打开那本书,慢慢地朗读……
当我结结巴巴地读到长袜子皮皮那冗长奇怪的全名:“皮皮露达·维多利亚·鲁尔加迪娅·克鲁斯蒙达·埃弗拉伊姆·长袜子”(Pippilotta Viktualia Rullgardina Krusmynta Efraimsdotter Långstrump),玛丽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完后,她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朗读了那冗长奇怪的全名,还要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
其实这本书玛丽也已经反复听过好多次了,可以说早就滚瓜烂熟了。可她还是喜欢让别人为她大声朗读。
于是,我又继续朗读那些故事……
“……长袜子皮皮的两位朋友,邻居的小孩杜米和阿妮卡到她一人居住的乱糟糟别墅「维拉·维洛古拉」来玩。——他们很奇怪,房子里没有大人,她回答说:我母亲已经升天了……我父亲是个船长,好久没有音信了……”
读到这里,我觉得玛丽有些异样,好像在哭……
我急忙放下那本书……
玛丽睁着那双深奥而碧蓝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眼眶里眼泪汪汪,好半天才说出话:“你知道吗?我很快就要死了……”
早上与护士长谈话以后,我考虑了一整天,想出了很多“策略”,如何愉快地与玛丽度过这最后的一夜……
她突然说这句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打乱了我事先的一切安排,让我措手不及,更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为了强调她说话的严肃性:“我一点不骗你,我马上要像长袜子皮皮的妈妈一样,就要升天了!……”
此刻,我真不知怎么面对,只能勉强地应付一下:“你肯定搞错了!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停了下来。我好像不愿意在这位可爱的女孩面前提起“死”这个字,更不愿意将“死”和她联系到一起……
看到我的犹豫,她回答说:“我真的不骗你!这是有一次医生告诉妈妈时我偷偷地听到的!”——她停了一会儿,慢慢地喘着气……
“那天回家后,我看到妈妈关上卧室的门,偷偷地在里面流眼泪。我走进去安慰妈妈:妈妈别哭!”——她又停了一下,急促地喘着气……
过了很久,她才继续说道:“以后我问过妈妈:什么是死?不知为什么,我这么一问,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说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妈妈告诉我:人死了就像睡着了!——不过睡着以后就要永远离开家里,到很远很远的一颗小星星上去——就像小王子住的那颗小星星一样——那里是天堂,那里有上帝,有牛有羊,也有树和花;——还有爸爸——真的!在那里,我可以重新见到爸爸了……”
我从护士长那里知道她父亲的事,对她说的话还是有些惊讶:“你爸爸?……”
“其实我不怎么认识爸爸,至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了。妈妈说:我4岁那一年爸爸就离开了我们,到一颗属于他的小星星上去了;他现在还在天上那颗星星上等着我们呢!”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特别想哭……
看到她在严肃地讲述,我只能刻意地忍着,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的眼睛……
她拉起我的手,那双深奥而碧蓝的大眼睛注视着我,好像在安慰我:“你千万不用为我担心!有上帝在那里,还有爸爸,有牛有羊,还有树和花,我不会觉得太陌生,也不会太害怕的!”
然后,她指着窗外漆黑的天空:“在家的时候,妈妈经常带着我们走到园子里,一起看天上的星星。妈妈说:天上有很多很多星星,它们之所以不停地闪耀,就是为了让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你知道吗?我升天以后,就会住到属于我的那颗星星上。到那个时候,我会在那颗星星上向妈妈、弟弟和妹妹,向大家,也向你微笑——真的!——那时你晚上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一颗向你微笑的星星,那就是属于我的那颗星星,那就是我在向你微笑……”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还是忍不住了,全身似乎有些颤抖:“不过——我真的——有一点——舍不得离开妈妈和弟弟、妹妹,舍不得……”
说着,一颗颗泪珠滚落下来,随着腮帮子落到了她的胸前……
这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感到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想到护士长早上说的那些话,我还是不敢太表露自己的感情,只能尽力掩盖自己内心的激动……
看到我这种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反而冷静地用小手抚摸着我的手,轻声地安慰我:“你不用太担心,我一点也不怕死!……”
她好像有些拿不定主意,觉得刚才说得还不确切,又解释说:“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一点也不怕死,不怕睡着了,就是——就是有点怕——怕醒来后没人在我身边”
然后,她又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这几天在医院,你每天晚上都来陪着我,这样我早上醒来后有你在身边,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一颗颗泪珠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她看着我,起初还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从桌上拿了一张纸手巾帮我擦眼泪,安慰我说:“你真的不用太担心!你看——妈妈在家,弟弟妹妹早上醒来后有妈妈在身边,就不用怕了——在病房里,我睡着以后你也可以放心地睡觉,早上醒来时我就在你的身边,这样你也不用害怕了……”
看着她那纯洁无暇的双眼,我真不知怎么面对,只能安慰她说:“谢谢!你也不用担心,有你在我一点不怕!……”
听到我的回答,她好像真的放心了:“谢谢!现在我可以安心地睡着了!”
说完,她又向我露出了她那特有的笑容,让人一眼就能看到那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和那排缺了两颗门牙的雪白牙齿……
“晚安!”,她习惯地拉着我的右手,满意地闭上了双眼……
我也轻轻地回答:“晚安!”,然后小心地将她的留在外面的左臂膀用棉被盖上,关上了她床边的小灯……
她很快地进入了梦乡,睡得甜甜的……
看着玛丽这么安稳、甜蜜地酣睡着了,我的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说的那些充满可爱的幼稚,更充满天然哲理的话;想起了她的笑容,又想起了她的眼泪;她的举止让人怜悯,更让人钦佩;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俩,谁是小孩,谁是大人?……
在她谈到”死亡“时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她对过去的牵挂,看到了她对现状的恍惚,也看到了她对将来的信任,更看到了她对亲友的怜爱。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我觉得她像一朵脆弱而高傲的玫瑰花,随心所欲地为我开放,却不愿意刺伤我,更不轻易让我看到她的哭泣……
想着想着,我似乎也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下班前,我有些心神不定,不知自己该如何与玛丽告别……
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样子,玛丽便主动挥手,让我靠近些,又让我蹲下来,然后她走上前,不容分说,紧紧地拥抱了我;像抱着一个小孩一样,尽情地摇晃着;随后她用右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后背,轻轻地在我耳边说道:“谢谢!谢谢你这些天晚上陪着我!”
我也拥抱着玛丽,轻声的回答:“谢谢!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然后,她又凑到我的耳朵边,小声地向我解释:“护士长昨天就嘱咐过我,为了不让你太难过,希望我们避免过多的告别仪式……”
她有些不满地埋怨到:“我以为护士长太小看你和我了吧!我们可不是小王子说的那种情绪低落、喜欢看日落的人。我们是朋友,朋友免不了会分开,但是朋友应该笑着告别,对吗?”
玛丽的理智再一次让我感到惊讶,她好像早就想好了我们告别时的台词,她的举止又一次让我感到自愧不如……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地松开了拥抱她的手:“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我们都是喜欢看星星的朋友,因为每颗星星都会给我们带来她特有的、与众不同的微笑。这种微笑,不是每个人,更不是那些情绪低落的人能够看到的。对,只有我们才能看到微笑的星星,我们应该和星星一起笑!”
听着我大声说话,玛丽急忙用右食指竖列着放在嘴唇中间,示意我小点声:“嘘!——我们还是小声点好,别让护士长看到——要不,她会怪我不听话!”
我会意地点了点头,也用右食指竖列着放在嘴唇中间:“嘘!”……
我走到门前时,她又大声地向我告别:“再见!别忘了,晚上看星星!”
她笑着向我挥手,那一排雪白的牙齿当中,上下缺了两颗门牙,一笑就成了个豁牙巴,还是那么惹人喜欢……
离开儿科医院后的那些晚上,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捧一本《小王子》;可是翻来翻去,我总是翻到那一页:“我就在繁星中的一颗上生活。我会站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微笑。当你在夜间仰望天际时,就仿佛每一颗星星都在笑……”……
那时我在想:从年轻的时候我就飞过了五湖四海,来到了这寒冷的欧洲,一直在寻找自己精神和情感的寄托;有时候我有些失望,好像再也无法找到那想象中美好;有时候我在琢磨:当我们刻意地寻求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心目中的美好?……
可是如果我们不继续寻求,又怎么能发现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呢?
想想我们的生活,整天忙忙碌碌,时而喧哗,时而躁动,却很少有时间去聆听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和孩子们在一起,使我们切身感到时光的流逝,感到自己童年的远去;我们都渐渐地成为大人了,虽然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儿时回忆,却再也没有原来那份童稚的纯真。我们好像真的“完全离开了上帝的怀抱”……
也许人生就像玛丽说的那样:我们其实都不怕睡着,就是有点怕醒来后没人在自己身边……
离开儿科医院后的那些夜里,我喜欢一个人走到楼顶的阳台上,去看星星……
有时天上飞过一片乌云,我还是耐心地等在那里,等着那颗朝着我微笑的星星;这时,我仿佛又听到了《小王子》中的那段话:“……当你在夜间仰望天际时,就仿佛每一颗星星都在笑……你——只有你——才能拥有会笑的星星……”
乌云过去了,一颗颗闪耀的星星好像在遥远的星空对我微笑;我也使劲地笑着,好像要回答她们;我一直在那里笑着,但愿那些在星星上的人能从那里看到我的笑容……
《童心》
谁人得似孩童心,直言无忌夜安寝,
醒来抚景亲情漫,何愁此生童心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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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人的故事,一位理智,成熟,优雅的小女孩,教会我们这些大人如何去生活
谢谢!但愿此生童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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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但愿此生童心在!
聚时,你是夏天最美的花开。我站在风尘里,数着你开放的日子。
谢谢!愿将拙文献给儿童节,祝愿我们童心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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